做了多年监国太子,李弘自诩城府深,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却有些没控制住,俊俏的面庞颇有层次地转了三四个颜色,从灰白到涨红再到乌青,昭示着他复杂的心情。
樊宁自然敏锐地捕捉到了李弘不自在的神色,偏头探问道:“殿下认得这鱼符,是吗?”
李弘知道方才未能控制好表情,现下若再强辩解释,只能失去樊宁的信任,便照实说道:“若是本宫没有看错,这是右卫将军军营的符节。”
“右卫将军?”樊宁口中低喃,脑中蓦地掠过一个身着华服霓裳的女人,与自己有着相似的眉眼,目光却没有那般清澈,刻意用眉黛加重吊梢,使得眼神愈发冷冽,妩媚的面庞煞白,丰腴小巧的唇却是殷红的,虽然极美,却也极其疏离冷漠。
是武后吗?樊宁忍不住微微打抖,难道武后……当真是她的母亲,十六年的时间过去,她后悔当初未能斩草除根,特命右卫将军武三思派人,将樊宁暗杀于观星观。
普天之下,一声“母亲”,一声“娘”,何处不是最美好亲切的称呼,于樊宁而言,却是永远触不到的镜花水月,今日豁出命想要去触及,碰到的却是百尺寒冰。
心底的寒意似要将她吞噬,忽然有个瘦弱的手臂勾住了樊宁的身子,她本能地一震,抬起眼,只见红莲不知何时从李弘身侧,挪到了她的身旁来,紧紧圈着她,轻轻喃道:“我在,殿下也在,光天化日的,莫要担心……”
樊宁理不清自己的情绪,却没忍住哭出了声,周围很安静,唯有她的抽噎声,显得那般嘈杂,连李弘铿然的话语都被打断的破碎支离:“是了,不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无辜受牵连。”
过了好一阵子,樊宁的情绪终于逐渐平息,李弘这便又说道:“来到东宫,你可以安心了。这几日你先以女官的身份留下来,不要回观星观了。”
“多谢殿下,可是,薛郎他……”
“本宫已传召了司刑少常伯袁公瑜,等他来先问问情况。虽不比你们两个情深义重,但本宫也一向认慎言是知己,绝不会不管他的,你且放心。掌司女官已经准备好了,你现下便跟张顺去找她罢,换换衣裳梳洗一番,方像个样子。”
樊宁如何听不出李弘刻意咬着那“情深义重”四个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脚底抹油即刻开溜。
门扉开了又合,带来幢幢的光影,不算刺眼,却还是令房中人感觉有些眼晕。红莲挽起广袖,在李弘快要煮干的茶壶中加了两瓢清水,只听滋的一声,房中腾起了淡淡的绿烟,裹挟着茶香,略略带了几丝清苦。
“殿下,右卫将军还在洛阳罢?若是得知刺杀宁儿没有成功,会不会……”
樊宁离开后,李弘没有再隐藏自己的情绪,扶额一脸疲色。先前虽然听樊宁转述了高敏的诸多话,他却始终不相信,母后会要杀樊宁。或许……或许当年出于宫中形势紧迫,母后不得不让安定假死,并施计将那小小的婴孩送出了宫去,她也因此获益,扳倒了王皇后,顺利登上了后位。后宫波诡云谲,历朝历代皆不太平,母后许是有自己的苦衷,他无法质疑揣度,但今时今日,她当真会为了自己的地位,悄悄派武三思杀了樊宁灭口吗?
李弘沉默了好一阵,方调整好情绪:“樊宁若是安定,则不当死若不是安定,则更不当死,我不会让她有事的。袁公瑜来了,我去前殿见他,问一问慎言的事。你在此处等我罢,许多天没见了,等我忙完就回来陪你。方才我已让张顺备下你爱吃的东西,待会子送过来,你随便吃些,若是累了,可以在榻上歪一会儿。”
红莲本想着送了樊宁来,便即刻回去,不给李弘添麻烦,但多日不见,思念早已成疾,又哪里走得开,她含笑颔首,起身送李弘往前殿去。
东宫的一砖一瓦,都极其精致美观,李弘走出三五步,回身一笑,冲红莲摆摆手,示意晨起还凉,让她快些回去。红莲娇笑着,令一草一木都增了颜色,她知道自己贪恋此处风景,在意的却不是富贵荣华,而是视线尽头牵绊着的那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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