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子箴并非少言寡语,凡有大聚会的时候,他就光芒四射。
整个家族自从蔡维藩去世后,难得聚集在一起,逢遇哪家要办红白喜事、生辰寿诞才有大聚的机会。蔡维藩和他的兄弟姐妹相继过世后,蔡子箴同辈的人变成家族里辈分最大的,他们的儿孙加上蔡子箴的十几个儿孙,都聚齐的话,有上百号人。那闹轰轰的大场面,大家辛苦忙乱却乐在其中。孩子们光把人喊一圈也要喊到不耐烦,搞不好还被大人取笑,人数众多关系复杂认不准是常有的事,有的能叫得对称呼,却对不上是哪家的时,就会被抓住逼问个清楚。蔡玉梅回到娘家时跟在张家很不一样,东家跑西家逛地很欢实,毕竟曾是家中最受宠的孩子,原来的任性和随意都一下跳出来。
每逢蔡子箴的寿辰,儿女们都要为他办个大事筵,把长辈们请齐,聚在一起热闹热闹。蔡玉梅的二爹、三爹和大姑已经去世,他们的老婆和蔡玉梅的另外两个姑姑还健在,作为重要的长辈她们一定会到场,还有几位蔡子箴叔叔和姑姑的儿女,也会被请来,坐到他们的位置上。
父亲寿辰前一周,蔡玉梅便踅摸机会向婆婆杨二姊请好假,好带着孩子们去准时参加。去往蔡子箴家的公交车只有一路,很难等,车上的人总是挤得满满的,等蔡玉梅他们赶到时,早晨的长寿面已经出锅。院里家里的空当全都摆着桌子,放上果盘和调料,邻居家的桌椅几乎被借光,那一整天他们只能站着吃饭。家里的老太太们到了好几位,她们身穿灰色或者深蓝色斜襟褂子,衣襟上别着小红绳,发髻整整齐齐地盘在脑后,人人拖着一双小脚。老太太们一进门就被请到炕上,坐到炕桌中间。老嫂子们和老小姑子们同坐在一起,手拉着手叙家常,问这问那,接应别人,忙得合不上嘴。张平平对抽烟喝酒的二老姑印象最特别,大家都说二老姑是家里头脑最聪明的闺女。她很喜欢说话,说起来语调慢悠悠的,声音温和慈爱。二老姑已是六十多岁的女人,面容依然秀丽端正,一张清素的鹅蛋脸,嘴唇的线条清晰优美,光溜溜的面皮放着清亮的光泽,像杨二姊的皮肤一样,连一根毫毛都没有,大概是她抽烟多,嘴唇颜色要深一些,但没有她大哥蔡子箴的深。她温和的语态传递出浓浓的亲情,能让张平平立刻把矜持放下,贴在她的腿边听她讲话,她操着神田口音亲热地管孩子们叫“老命儿”。二老姑一上炕,地下的媳妇们就大声张罗:“赶紧,把烟拿过来!给二姑点上!”“二姑,来根雪茄不,硬硬儿的?”“灰娃儿们,净跟二姑瞎逗。”她是个开朗的人,晚辈儿喜欢逗她开心,她笑呵呵地接过烟斗含在嘴里,继续跟大伙儿闲聊。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怨气,流露出的全是对生命的坦然姿态。
二老姑的人生并非丝毫无怨,她身上担着份遗憾的爱情。她年轻时,一个外地学生跟着他的父亲来到蔡维藩家里,结识同龄仿佛的二老姑,那学生看上聪明伶俐的二老姑,跟她说想带她一起上海继续求学。学生的父亲向蔡维藩提亲,蔡玉梅的奶奶,也就是二老姑的妈,坚决不同意。她要把闺女嫁给自己妹妹的儿子,也就是二老姑的表哥。那位表哥的头一个媳妇年纪轻轻就死了,给他留下三个孩子,二老姑的妈心疼自己的外甥和妹妹,又正好是当地人讲究的“亲上加亲”,她决意要把二闺女嫁过去。再说,父母也不可能允许她跟着外地学生跑了,跑到那天南海北的地方,死活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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