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六缓缓化作枯骨模样,同乡们也一一显出枯瘦厉相,连着东家,在酒炉炭火微微映照里,竟也不见了影子。
没错,牛六是鬼,他的同乡是鬼,东家同样是鬼!
只不过他厮混有成,不仅做了庙祝,也是庙中受祭的食秽鬼本尊,白日扮作活人,光明正大在阳间行走,还娶了妻子,收养了子女,接续香火。
东家喉头起伏,正勉力诵咒,院里随之有微微的香风起伏,那是他在调动庙里的香火神力。
小庙那点儿稀少的香火大多都供了,但再微薄的神力一旦发动,也不是几只在人世苦苦挣扎的小鬼能够抵抗的。
香风渐盛的关头,牛六深凹的眼窝里猩红闪闪,忽的埋首下去,牙齿咬入东家喉咙。
诵咒声于是戛然。
再奋力一扯。
灰黑鬼气如血喷涌。
刺激之下,同乡们或说饿鬼们,一个个张口埋首。
“当家的。”屋里响起他婆娘的声音,“怎的啦?”
身躯被啃食得残缺不堪的东家已无法回应,他的手无力扒拉着牛六,嘴唇颤抖着,似在哀求什么,可换来的,只是几对循声抬起的猩红眼睛。
…………
夜色迷离,雾气渐浓。
四下一片冷寂时,小庙里却朦朦亮起灯烛。
紧锁的房间内,清醒过来的牛六和同乡们已幻化回人形,可此时脸却比鬼相还要难看,他们惶恐望着房中几具血淋淋、不成人形的尸体,他们是东家的妻儿,至于东家,早就魂飞魄散了。
“怎么办?怎么办?”
牛六口中喃喃。
杀了东家固然解气,可后果又该如何承受?
食秽鬼明着是城隍庙配下属神,暗里是窟窿城伸入人间的触手。一下恶了两者,怕是求活不能求死也难。
“走?走。走!”牛六在屋里打转,“咱们一起走,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走不得!”
郝仁一口反驳。
“外头兵荒马乱,咱们拖家带口的能去哪里?!”
牛六听了,霎如瘟鸡立住。
“都怨我,都怨我!”
他忽的狠狠扇起自己耳光。
“好事坏事,忍着就是,何苦与他动手,万不该发这疯病,杀了东家啊!”
大伙儿同样心如乱麻个个无措,郝仁却忽的前一把抓住牛六。
重重道:
“谁说是咱们杀了他!”
牛六:“啊?”
“哪个亲眼看着了?哪个亲耳听着了?六叔你是出了名的养家糊口,咱们这伙背井离乡的遇事哪次不是忍气退让?何来胆量和能耐杀一鬼神?!”
郝仁深吸一口气。
“所以……”
…………
阮家人初来乍到,虽借着老太公的名头结识了一些名流豪强。真要做个什么事时,难免在本地人的圈圈绕绕里四处撞头。
但当阮老太公荣赐法王侍者,一切大为不同。
以往撵不走的东西,自行退散见不着的人,笑脸相迎。
别人谈不下的买卖,阮家人能谈下旁人做不好的生意,阮家人能做成。
抬眼一瞧,四面都是笑脸眉头一皱,八方伸来援手。
但出门去,哪个不高看一眼?不殷勤相待?
譬如。
这番,阮家出了家贼,偷了府里的东西在外贱卖,却被当铺识破,当场扣押,连带赃物一并送还了阮家!
是夜。
阮府祠堂。
烛火昏黄,照着台列祖列宗的神位一排排森森而立。
各房的郎君娘子各自坐在两侧阴暗中,冷冷围着跪伏在堂下的阮十三。
长房阮延庭语气失望:
“十三,你原本不过是家中私奴,念及血脉之谊,破例将你列入族谱。我等待你不薄,缘何要做家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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