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尘越听越是觉得浑身冰冷,“心冷如纸”,这世间得要什么样的痛苦才能让一个人的心冷得如同白纸?他只觉张宁眼睁睁的站在自己身前,柔柔软软的对着说着这几句话……这就这么几句话,他忆起来那些年里张宁常挂在眼角的泪痕。他在恍惚中抓住案几的边角,这案几乃由青竹制成,因为竹性微凉,握住这个边角他就如是握住了张宁冰冷的手。这些年来,张宁伏在这冰凉的寒竹上哭了多少回?又痛了多少回?
那竹上尚有倒刺,他手掌不经意间被扎了一下,掌心一痛,乱尘缓缓收回手来,却见得手掌正心已是绽开了一点微小的红印。
乱尘忍不住细看了一遍这斑驳发黄的字迹,乱尘明白,定是张宁在书写的时候,眼泪斑驳淋漓所致,他将这张画抹平折好了揣进怀中。天上星光微灿,乱尘的瞳孔里尽是油灯里跃动着的烛火。这一生,自己总是欠着别人,现在死了,还是欠着他们。他忆起那些年中,张宁无时无刻对着自己甜甜微笑的眼神,想不到那眼神里除了微笑与爱恋,还藏着这么多的孤独与痛苦,乱尘越想越是伤心,心间升起一股思念追悔却又无可奈何的感觉——在邪马台时,张宁永远不知能和他相守相居多久,生怕有一日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便已是消失不见。所以她一直长长久久的注视着自己,将所有的喜欢、伤痕都藏在她的笑容之后,只求让自己脸上所有的线条都绘成生活里的一幅画,一点点、一丝丝的埋入心底,有如烙印一般,不肯虚度、亦不可消磨。
星光稀疏,油灯如豆,乱尘怔怔立着身子,颊上挂着泪痕,寞影看了他一眼,又是以张宁的口吻声调,浅浅吟歌道:“……无那金闺万里愁……万里愁……”
“……黄昏独上晚风秋……”
缘梦阖寂,星火入怀,歌吟似风,如闻哭声。乱尘总算明白了,自己就算是能情爱满怀,就算能誓死相依,又怎能对得起张宁无数个日夜里的草庐独坐,任那星斗移转、悲风轻拂?
寞影的歌声一直吟至乱尘的心底,同是天涯沦落人,乱尘深刻体会出张宁心中的痛来,直听到油灯枯灭——张宁所求的,只是一时一刻,只是一字一笑,可这些,那长长的七年里,自己都没有肯给她。那七年……那七年的记忆满满当当的都是师姐,却没能为张宁空出一个微小的位置来……
这一时,四周皆暗,乱尘却看见一幕幕的情爱故事在眼前渐次的展开,这些故事,大多来源于诗经,那七年里,张宁一旦得空,总是缠着自己,在那朗朗的星夜下,向自己柔柔细诉这些过往先贤的情爱难渝,乱尘犹然记得她讲时的眼中满是激动与期望:那不知芳名的有女同车、那执子之手的死生契阔,那梁山伯祝英台的化蝶齐飞,那梁鸿孟光的举案齐眉……那些缘定三生、那些巧笑嫣然、那些同生赴死,这样的情缘是不是无数人的心中所求?只要念想不断不灭,这人世间的种种苦难都算不得什么,人生就还是完整的、值得留恋与期盼的——哪怕那些只是回忆与念想。
屋内静悄悄的,只听见微风拂过那些画纸的沙沙微声,寞影叹了一口气,终是换回自己的声音,以极涩极苦的话音说道:“世界微尘里,人生大梦中。一相圆成实,三时梦电云……乱尘,过去如梦,现在如电,未来如云,俱为无常不可得……”——缘梦之园,本就是微尘世界,有梦则破、无梦反圆,无常、无我、亦无自性。
星光慢慢黯淡下去,不知不觉里已是近拂晓,缘梦园中的紫烟渐渐消散,起了一团团若有若无的薄雾,地上也下了一层轻霜,乱尘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随寞影在园中缓缓的走着,难免觉得寒意难抵。
二人走了一阵,来到草庐不远处的一处新坟前。
那座新坟茔头已生出浅浅青青的芳草,坟前立着一块木制墓牌,上面写着“寞影之墓”四字。
乱尘枯立在寞影身后,看了看这墓碑上的四个字,又望着负手而立的寞影,他心知这此间情景皆是由己心生,寞影的种种安排定有暗意使然,所以他便不相问,只好等寞影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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