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振豪只觉得那把扇子摇出来的风全都吹到了自己的心里。
夜。
整个寨子都已熄了灯火,万籁俱寂。只有藏身枝叶间的夜枭间或啼鸣,声音时高时低。
无边的黑暗中,一个人影默默地向寨子走着。前几天刚下了一场雨,土路还没有干透,那个人在泥水中跋涉,裹着泥水的鞋踩在另一片泥水上,发出“啪嗒”的声响。
仔细听起来,这种声音仿佛与夜枭的叫声互相唱和。夜枭的叫声忽高忽低,“啪嗒”声也时缓时急,两相应和,竟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韵律。
夜幕下,整个寨子如同一头屏息凝神、择人而噬的猛兽。
那个人就这么一步一步地,向着巨兽的口中走去。
陆振豪也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
上午刚刚看见那张字条时,他如坠冰窟。
他曾短暂地振作精神,可惜过了不久,他重拾的信心就被徐文昭几句话打得烟消云散。
准确地说,当他听见“陆三”两个字时,便已感受到从身体各处散发出来的寒意。
他再次跌入无尽的黑暗中。这一次他再没有什么足以依持,也再没有什么能叫醒他。他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徐文昭还没有为他改名,他还是那个叫做“陆三”的伙计,因为积怨成仇,趁着夜色,用鞭子活活抽死了那个监工,然后在房中呆坐着,等着天亮被人抓到衙门,等着为监工偿命。
也是那一夜,他遇到了那些人,成为了北七路绿林的总扛把子。
十年繁华如一梦。
梦醒时,他再次感受到了十年前的那种恐惧,那种绝望——甚至比当初更深沉。
陆振豪的面前摆着一个坛子,一碗酒。自从开始喝酒以来,他每天只喝四两,不会多也不会少,一只碗刚刚好盛满,他喝的时候也一滴都不会浪费。
可是现在,四斤的酒坛已将告罄,他仍然感受不到一丝醉意。
临事方知一死难。
很多人在活着的时候都想知道死到临头的人会想些什么,却很少有人在死前将这些感觉如实地描绘出来,这是否说明将死之人都明白自己万事皆休,也就不愿意再分享这些感受?
所以有的人故作豪情,写出些“只当漂流在异乡”的诗句;有的人平静如常,留下些可尝出火腿味的秘方;甚至有的人大哭大笑,状若疯癫。人间异状,不一而足。
陆振豪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坐在那里,一碗又一碗地喝着酒。
他亲手杀掉的人数以百计,因他而死的人更是不计其数。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见惯生死,可是当他真正地面临即将到来的死亡时,仍然期望通过喝醉来逃避。
喝醉和死亡,又有多少区别呢?
门开了。
那个在泥土路上跋涉的人走了进来。
陆振豪一言不发,甚至连看都没有看那个人一眼。
他已经快要喝醉了。
他只觉得将要解脱。
在黑暗中,那个人皱了皱眉。
“你为什么不点灯?”
这个声音温和、平淡,仿佛是老友间的寒暄,不带有一丝杀气。
可惜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
那个人没有等到回复,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我见过很多将死之人,他们有的人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就像你一样在黑暗中枯坐,丧失了一切希望;也有的人看见了我,迸发出求生的欲望来,以各样东西来向我求情,金钱、美女、神兵、绝学,无所不有,甚至有位少女向我自荐枕席,为的就是让我饶他们一命;还有的人……”
“我还以为做了杀手的人都是冷酷无情,话也不肯多讲半句的。”
陆振豪终于开口了。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那个人仿佛毫不介意自己的话被陆振豪打断,反而对陆振豪肯开口感到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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