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六年,二月二,龙抬头。
北京,紫禁城,文华殿。
一簇又一簇的梅花。
细长而挺拔的枝条从枝头伸出来,疏密有绪地点缀着一圈圈浓墨重彩的花骨朵。
那花朵实则勾勒得不甚精细,却也无关紧要,这年代的梅花图素来讲究的是一个“枝多花繁”,枝节画对了,整幅图的精神也就立住了。
枝节自然是好枝节,老干新枝,皆昂扬向上,端的是一个劲峭傲骨,豪放不羁。
只是这枝节并不长在画上,而是生在一面十座护灯小屏前,因此它现下半边是已成型的底漆图案,另半边是按比例打成的木坯轮廓。
“……本来这一点小事,实在是不用皇爷挂心,奴婢受点委屈,倒也没什么,但是这一回,奴婢真是忍不住了,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谣言,非说奴婢要求皇爷给奴婢‘加九锡’,奴婢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可也知道,这‘九锡’,是古时天子赐予人臣的最高礼遇,自古凡是加了九锡的人,要么已经成功篡位,要么正在谋划篡位。”
“譬如这《三国演义》里面,曹操受汉朝九锡,其子曹丕便篡汉建魏,司马昭受曹魏九锡,其子司马炎便逼迫魏元帝禅让,建立了晋朝,奴婢这几天思来想去,怎么都没办法把自个儿跟曹操、司马昭这样的乱臣贼子挂上钩——真有什么值得说嘴的呢,顶多就是曹操的养祖父曹腾,后来被追封成‘魏高帝’了,曹腾是个好宦官,种暠曾经误劾他与蜀郡太守私相授受,曹腾不但不计较,反而时时称赞种暠是个能吏,后来种暠位列三公,亦时常感念曹腾的恩德——奴婢自问是比不上曹腾,做不到像曹腾这样左右逢源,有口皆碑,所以奴婢总还是得为自己辩解几句。”
“这事儿的源头它得追溯到两年前,皇爷您可还记得,天启四年的时候,奴婢在您这儿求了一个恩典,拨了七万两银子,给奴婢的家乡肃宁县修缮城池,这件事当时就有许多东林党反对,杨涟弹劾奴婢的二十四大罪里,就说奴婢改建肃宁,是效仿董卓作那郿坞深计,咳,像这种说法,在东林党里是比比皆是,奴婢当时也没往深里追究,毕竟奴婢的本意,就是想为自己的家乡做点实事,只要事儿办成了,奴婢受几句污蔑那也不要紧。”
“到了去年三月份的时候,肃宁县修好了,然后崔呈秀呢,就上疏题请皇爷嘉奖奴婢,荫赏奴婢弟侄魏良卿一个都督佥事的官职,并在肃宁县给奴婢修一座牌坊兼赐敕旌表,崔呈秀的这封奏疏,皇爷是亲自御览过的,并不是奴婢自作主张,奴婢一直在皇爷身边服侍,久不在家乡,修缮肃宁的工程,都是魏良卿那孩子盯着的,能得皇爷恩旨荫他一个‘都督佥事’,那是皇爷体恤奴婢的思乡之情。”
木坯上的梅枝被一把钻子窸窸窣窣得雕琢着,密密麻麻地落下许多细屑来。
钻子是最普通不过的一把钻子,握柄、钻杆和拉杆都是半旧的木头,乍一看,跟普天之下所有木匠使用的工具并无分别。
持着钻子的手,是一双白皙稚嫩的手,这双手虽然看起来不似那些富有经验的老木匠一般饱经风霜,干起活来却十分得麻利爽朗。
它稳稳当当地聚焦于面前的器物之上,一雕再一刻,是早就胸有成竹的模样,似乎外界的一切琐事都无法干扰它的创作。
“要从品级上来论呢,‘都督佥事’是正二品不假,但是要说到实权,这‘都督佥事’压根什么都管不了,它虽然隶属于五军都督府,名义上是可以统领天下兵马,但这五军都督府早在景泰朝就被架空了,现在从总督军务到调兵遣将,从军队操练到任帅选才,那都是兵部在料理,各地的巡抚、总兵与五军都督府早就不存在任何上下级关系了。”
“任谁都看得出,这不过是皇爷赐给魏良卿那孩子的一个虚职,跟曹嵩那种因为当了曹腾的养子,便位及三公九卿的情况完全是两码事,东林党总拿东汉的党锢之祸来劝谏皇爷,因此横竖就是瞧着魏良卿不顺眼,这其实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奴婢自家的孩子,奴婢自己心里有数,这魏良卿要不是奴婢的亲侄,顶多就是田头一乡野村夫,锄地割草他且在行,谋朝篡位他是真没这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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