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道玉初来洛阳,什么都收进眼里,什么都不放在心;夜里从不会为了泥金帖书辗转反侧,只会为如花美眷而寤寐思服。他的爹应该会后悔给他带了如此饱足的银两去赶考,以致他甘愿在此忘记虚构过的满腔壮志。
到底是毛头小子在外地,感觉没人罩,自我分析之后,一来不够身强力壮,二则自胎里就带了些混不吝,所以在五陵轻薄儿和游侠少年之中选择成为前者的一份子,并且很快承认了这种集体荣誉感,甚至想把这个身份印在名片——这是他老宋家的优点也是缺点之一,他的爸爸在某一年元节的家庭聚餐点名批评:这小子跟我年轻时候一样!太容易相信别人了,有苦头吃!宋道玉说:爸爸,你这是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其他家庭成员劝架的功力保证了那条街的住户过节的质量,所以自那天之后,所有洛阳居民都意识到组建家庭需要具备这样的基本功,有人说片儿警爱和稀泥是现代社会的现象,不是的,这是有史可考的传统美德。
想要加入组织,有钱有闲还不够,在一系列宣誓完之后还要作下流状,择良家子调戏之,这是仪式感。
所以,在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宋道玉刚醒就被前呼后拥地架去了白马寺。同伴们架人的技术熟练,中间他都没醒,到了,揩掉眼屎一看,好一个——冶游的儿郎,碧玉妆成的小娘子们,在洛阳城中大路相逢——春意浩荡如同春天打了个回马枪。路有五车并驾那么宽,银杏树得有最大的菩萨造像那么高,叶子的金色声势恢弘。始皇帝要知道后世有这样的城市,会把阿房宫再扩建一圈儿。
宋道玉有样学样,啐一口道,他妈的,洛阳就连树也那么繁华。
很快有一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固然小娘子们个个争奇斗艳,只消摆个擂台就要开始选美比赛,或许是时人不知道一场比赛能捞多少油水,也或许出于是对美的包容,没整这个事儿,所以小娘子们只是暗暗地较劲,表面太平。
宋道玉注意到的是,参天银杏树下站着一个白衣男子,那人望着远处讳莫如深,仿佛站在哪儿,哪儿就成了望乡台,实在是不合气氛。所以与其说引起宋道玉的注意,不如说是引起了宋道玉的不满。不合气氛的人是最装逼的!再有两个字,罪加一等:没劲。没劲在这个年纪是不被允许的。年轻,挺拔,潇洒,像一段白玉雕成的竹子,这样的人如果没劲,谁看了都觉得没劲。
走到那人跟前,宋道玉假借于小团体的那股虚张起来的声势,随着一阵秋风,瞬间飘零如银杏叶。他觉得,项羽他妈的当时四面楚歌的时候应该他妈的,也是这种感觉吧,怎么说呢。走到这儿了不搭话也不成。
宋道玉说:“兄台,你好,你一个人在这儿站半天等什么呢。”
那人未及回答,另一件事就掠夺了所有人的注意,做人就是这样,一件事儿没想明白,马又会发生另一件事。
一辆宝马香车正在路中间碾出一道车辙,将在场所有人分开两边儿,一边是悄悄的男人,一边是悄悄的女人,女人们集体念咒:不是她不是她。常言道先声夺人,可有些人根本不在意出场顺序。
车帘还是无可救药地被掀开了,那女人足尖点地,像是刚从温暖的华清池里出来之后有点儿怕冷,又像是天的神仙没踩过凡间的地。秋风吹起她的面纱,紫陌红尘拂面而来,宋道玉离得远没看清脸,只是见那女人背影,轻烟一样缓缓往寺中行进,经过处,人们就低下头去,男男女女们居然在鸦雀无声中达成了一种罕见的共鸣。气氛就这么,不是被破坏,是被扭转了,就在她走过的地方,时空有些重叠。宋道玉改变了刚才的偏见,不合气氛的人不是最装逼的,让所有人觉得自己并不在场的人才是。所幸她的车离门口不远,总算走了进去,气氛得以恢复。
人声再次鼎沸起来。
那男人笑着给出了答案:“等的是她。”
离白马寺稍近有一个极大的酒楼,是公子小姐们after party的常设地。宋道玉与那白衣男子临窗对坐,出于纨绔子弟的职业素养,给才结交的这位新朋友介绍了至少二十种好喝的酒,但大唐物资之丰盛并没能引起那人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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