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子说得很慢,我也并不着急。外面的天气不错,智子偶尔给我们端来茶水和点心。这大房子里没有多少人,很静,人的心也很静,我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大抵是难得远离繁重的工作,暂时置身梦幻一般的异国,不用和现实那样接近,这样的放松难能可贵,我可是一个很会忙里偷闲的人。
我不是作家,信子也不是,但我们又同样是作家——自己生活的书写者。现在,我们仿佛在编织锦绣,纪子的生命长图。
我想尽管信子看起来轻松,以表明她对过往的淡忘,可是她的眼神深处的东西骗不了人,她的一举一动,动作的改变和衔接,都饱含着思想和情感。看多了机械化的程式,你会对这种自然流露倍加喜欢。
很久以前,我写过一些东西,我甚至不好意思提起这写琐碎记录的名字,我什么都不想写,却又写下了这些东西,连我自己都纳闷儿,是什么推动着我。我终究不是一个有天分的人,尽管很多平凡人发明、创造出许多造福于人类的东西。
许多事情是琐碎的,在人的脑海中只有片段,不知何时,它们形成一股力量,凝结成一张牢不可破的网,你的思想无法将其清除,这些东西一部分构成了你自己。我在想对我形成联想和启迪的那些东西,我一无所获。
我朋友告诉我,文人不要写出东西来以后,自己关起门来过干瘾,我那时笑着反驳他,一来我非文人,只是个本本分分的某公司职员,二来我认为人应该有这种自由,不是写出来的所有东西都必须被阅读,有时候,有些东西是写给自己看的,自己可以是作者也是读者。
有些东西写给灵魂看的。
我看向信子,她继续着她的讲述。
总之,因为时间紧迫,纪子还没有嫁过去,相原有未和哥哥就奔赴战场了。
“是的,去处很多。”那天,相原有未露出一个成竹在胸的表情。我想父亲欣赏他这种自信,父亲向来欣赏自信的人,当年松川家就是因为不服输才有了今天的家业。父亲那时心里也许在想,我将女儿交给他很放心。这个小伙子真的不错,可是这又怎么会是一回事呢?和相原有未过日子的又不是他。相原有未的确家世显赫,他有一张并不令人讨厌的脸,甚至还招人喜欢,我笃定母亲是欣赏这个“未来的女婿”的,加上他做事慢条斯理,表面上看起来温文尔雅,但是他拿刀时可又是另一种模样。
“这边的实验室需要一个样本,我们需要他中国士兵的身份,正好可以根据他们的体质特点,制出针对他们体质的药品。”相原有未说。
父亲点点头。
我那时觉得,站在那里的父亲高高在上,可是也很冰冷。
“他的身份?”父亲问。
“身上、衣服上都没有任何部队的信息,他只有一件单衬衣。”
“嘴很硬。”
“是的。”
“既然毫无用处,直接送去东京实验室就行。当然,我只是这样说,具体的事宜需要你自己去安排。”父亲从不这样说话的,他一向傲气,可是对这个相原有未却已经像女婿一样了。不过,不知从何时开始,父亲确实和相原有未亲密了,甚至分不出儿子和女婿的差别。你要知道,日本很重视荣誉的,当战争爆发,妻子等家人会以家里的男人上战场为荣,如果某家有男子却畏畏缩缩不肯成为军队的一员,他们就会被看不起。当然,首先妻子会很瞧不起她丈夫。
“夺人性命很容易,夺人尊严才是最难的。”父亲说。
“我们可以把他培养成最好的利刃,插回中国人的心脏。”松川边郎说。
“嗯,你说得很对,中国曾经也是辉煌的大国,可是你看,如今四分五裂,像一棵干裂的大叔,只要我们这个时候添一把火,它就会燃烧殆尽。”父亲点了点头。
我站在那里,觉得一切毫无新鲜感,蹑手蹑脚,回到房间,推开门又赶紧把门关上。还贴着门听外面的动静,没人,很静。我回过头,看见纪子看着我。
她问:“怎么了?你又干坏事了?”此时她还在看书。
“你怎么不刺绣了?”我问。
“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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