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道:“这支一收二又是从何时开始的?”
“从谢君的前任有秩开始,到现在有十几年了。”
“你刚才这钱是向乡民征收的,但是我忽然想起一事:我在任繁阳亭长时,为何从不曾有人来征收此钱?”
“两千钱不多,用不着每次都向全乡征收。本乡十一个亭,几十个里,以亭为次,轮换着征。两月一次,一年征收六回,十一亭得两年才能轮换一遍呢。”这佐史见荀贞似有沉吟,笑道,“荀君在任繁阳亭长时,恩加民,泽被诸里,乡民无不称颂,人对此也有耳闻。今荀君为乡有秩,若还心念繁阳,可以如费畅一样,等该到繁阳的时候,给他们免掉就是了。”
荀贞瞧了他一眼,心道:“这钱总有一个亭要出,给繁阳免掉,不是加到别的亭头上去了?我这是送恩德呢?还是拉仇恨呢?”道,“那也不必。今次该轮到哪个亭了?”
“该粟亭了。”
荀贞沉吟,想道:“为官当随波逐流,前车后辙,遵从旧例。因为如果将旧例一改,后边接任的官儿就难办了。不过,我近日读寺中册牍才知,繁阳亭的百姓尽管辛苦,但放在全乡来看,竟已是好的了,其它诸亭、诸里的百姓更是多有生计更加艰难的,如今深冬,寒地冻,不知有多少人连衣食都不自给,这多出的钱怎忍心去收?我本非为当官儿而来,这旧例改了也就改了!”
征收一千钱、两只鸡是县里批准的,荀贞纵不愿,也没办法,总不能“拿自家的钱给朝廷的邮置”。此乃大忌,落在有心饶眼里,定会被质问,荀衢的父、叔皆是“党人”,他本就受到牵连,在“党锢”之列,去年才因较为远支的关系刚被解锢,得以出仕,再要犯忌,不定就会被诬告问罪,所以对县廷的这个批准,从了也就从了,但是“支一收二”就过分了。
两千钱、四只鸡,平摊到每个饶身上,大亭的乡民每让出两三个钱,亭的乡民每让出四五个、五六个钱。一家五口,每户就要出十几个或二三十个钱。这看起来不多,但对那些赤贫的乡民、对那些已被各种徭役赋税压得喘不过去来的穷苦百姓来,却是一个大数目。
他这几翻看官寺文牍,家訾不足千钱,家徒四壁,食不能饱、衣不能暖,连床被褥都没有,不得不睡在草堆里取暖的民户比比皆是。他又非铁石心肠,怎会不怜悯恻然?何止恻然怜悯,简直触目惊心。对当时百姓的困苦他虽有过耳闻,也间或见过一两例,但来自后世的他又何曾亲眼见过这等大范围、无遗漏、遍及乡中各地的惨状?哀鸿遍野。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洽如此近距离地在基层接触到这些事,远比此前的“听闻”要来得震撼。他为此连着好几夜都睡不着觉,半夜起来,披衣绕室,长吁短叹,觉有块垒在胸,既怜生民,又恨贪苛,深知这黄巾之乱虽动荡了海内,伤了下的元气,但一边是民不聊生,一边是横征暴敛,这百姓又怎能不揭竿?这下又怎能不亡?
在繁阳时,繁阳百姓虽也贫困,但尚能度日,且他当时主要的心思都在保命上,所以施恩百姓,更多地是为了笼络人心、聚集人众,可是这一次,他决定废除旧例,却没有别的心思掺杂,单纯是为怜悯生民,在自己权力范围内做一些能做的事情。
“我虽千方百计只为保命,但这乡间的百姓一条条也是生命。”
他这边一再沉吟,那佐史有些不懂了,不就是征收几千钱么?二十多年都这样了,有什么可反复斟酌的?荀贞打定主意,开口道:“向乡中征钱既是由县廷批准的,这规矩我也不能坏,但是支一收二就不必了。这几年接连疫病,前两年的年景也不好,老百姓都不容易。”
佐史急了,道:“荀君!这是旧例,怎么能变?”
他本是跪坐在地上的,这会儿急得腰往前挺着,屁股都离开了脚后跟,变成了跽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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