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言萧无言,他垂首看着面前的空碗,一闪而过的迷惘自他惯是流淌着妩媚的眼底掠过。透过黑陶碗沿上还粘着的几粒翠绿葱花,他似乎看见了那个十三年前坐在这个位置上吃完馄饨还舔碗将边上葱花也抿在齿间细细品味半天的自己。
那年家乡大旱连着蝗灾,父母带着尚不知事的自己随着北上的流民中想讨口饭活下去。不曾想饭没讨着,自己却与父母失散……或许是自己父母带着一个孩子活不下去亦或者是父母相继饿死留下自己一人,总之等柳言萧开始记事时,他已随着一个快饿死的老乞丐到了玉京城里。那时正逢冬日,他与老乞丐困缩在平康坊的暗巷里蹭着连绵的朱檐避着风雪。
平康坊有着玉京城中最为靡丽绮艳的光景。这里道路宽阔直通朱雀大道,雕梁画栋间,每临入夜都会见着万灯齐燃若永昼玉槛玲珑畔,簇拥着薄纱柔绡或妩媚或清雅的女人携裹着浓馥的香味裸露着羊脂般的肩头缓步出阁。宝灯流转间,伴着轻狂马蹄声扬起妓馆铺撒的香尘金屑,来的或许是谁家意气风发的锦衣少年郎,亦或者是载着士族公卿的香车辘辘停在妓馆前。
燎烧的香料混着酒香和男人女人的笑声和酒香闹作一团。巷外暖融繁华如梦,无边靡艳中,柳言萧的记事便是从永夜寒冷的暗巷中窥视十步之外的繁盛永昼。老乞丐选择带他困缩这里,也是因为玉京城中流民管是拉帮结派,他们一个老头一个小孩,能分得的地儿也只有这污水横流的巷子。好在这里是平康坊,楼阁严密还能挡风挡雪,且两楼相邻的暗巷一般都是堆放潲水的地儿,那些贵人们不屑多食的酒肉,倒给了乞丐们一线生机。
但有吃的却没御寒的衣物,柳言萧记不清老乞丐是什么时候冻死的,他依稀记得那是一夜大雪后的傍晚,余晖酡红流金,妓馆里的女人们纷纷跑出来看这难得一见雪后晚霞,他想叫老乞丐也来看看,但回头却发现老乞丐蜷缩在潲水桶旁,尸体已经硬的掰不开。那一瞬间柳言萧只觉天地茫然,他不知自己所归所去,竟是不顾被妓馆小厮殴打的风险从暗巷里走出。
他忘了那日街站在街边女人们说的什么,或许是可怜,亦或者是嘲讽。他一路茫然的走着,等入了夜被冻得受不住便停在另一个巷子前的柳树旁蜷缩成一团。柳言萧想着自己大抵应会同老乞丐一般于今夜冻死,可就在自己快被冻昏过去时,一个戎装的男人走到自己的面前。男人不由分说的抓住柳言萧的手腕将他提起来带到这个馄饨摊儿给他点了碗馄饨。
柳言萧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吃过热食了,滚烫的汤汁划过喉管引起的灼痛都像是在给自己宣告活着的感觉。这碗普通的馄饨对自己来说无疑是玉馔珍馐,吃惯了馊饭酸菜胃此时为此欢呼雀跃又像是翻江倒海。强烈的反胃感涌上,柳言萧却压着不适感疯狂的进食,克制本能的欲望令他泪流满面。
而就在自己狼吞虎咽吃馄饨的时候,男人忽的问自己叫什么。柳言萧一愣,旋即摇了摇头,他连自己父母模样都没来得及记清,又何曾记得自己的姓名呢?而收留自己的老乞丐更是大字不识一个,就只管自己叫孙子。
男人见柳言萧半晌未言却是一笑,他说我看见你,就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这样吧,既然我在柳树下救了你,那这柳树就是你的福地。从今以后,你就姓柳,我姑且暂叫你阿柳,等你将来出人头地了,就自己给自己起一个神气的好名字。我姓穆,单名钰,是一个有些战功跟着主子上京述职的军人。
柳言萧呆呆的望着面前的空碗,他从未听过穆钰这个人,更不知此人便是齐王手下那个连破北燕三十二战全胜的穆将军。他只想着自己从今以后也是个有名字的了,人都是有名字的,他有了名字,从此就能挺起脊梁做个人。
后来穆钰将柳言萧带去了自己暂居的旅店,命人给他沐浴梳洗,还给他置办了一身干净的棉衣。柳言萧从没想过自己能穿上新制的棉衣,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竟是半晌不认得自己模样。此时他就像那些大户人家的书童一般,这是他做梦也不敢奢望的光景。
然更令自己想不的是,穆钰竟然带自己进了宫,面见了灵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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