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坟前,暮青未哭,亦无话,只是跪着,从天黑到天明,仿佛从前世到今生。
前世,她很早便不记得父母的模样。他们在她太小的时候便离开了人世,童年对她来说是寄人篱下的生活,时常捧在手里的残羹冷饭。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的人生只剩下自己,所以拼命读书,拼来了保送国外读书的机会,拼来了锦绣前程,却葬送于一场车祸。
今生,一缕幽魂寄在暮家,从此日子清贫,却未吃过一餐冷饭。本以为亲情厚重,父爱如山,此生总算有所依托,没想到忽然之间,她又孤身一人了。
或许爹的死本就是她的错。
爹虽领朝廷俸禄,但身在贱籍,衙门里的衙役都瞧不上他,时常对他呼来喝去。那时爹的验尸手法并不高明,大兴尚有屠户混混验尸的旧律,入仵作一行的人少,谈不上专业。大多数仵作各有自己的一套验尸方法,有的并无求证验实,许多存有错处。
凡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检验出错,可想而知会误多少人命。
不仅如此,古代办案的原则是“脏状露脸,理不可疑”,即重犯人的“口供”。
验尸不完善,断案重口供,可想而知冤案又有多少。
她心惊之余,便暗中出力,引导纠正,一步步让爹在江南仵作一行验出了盛名。自从爹有了名气,古水县的案子桩桩件件破得漂亮,知县升了官,新来的知县指望着爹升官,衙门里的人这才对爹换了一副笑脸。
她以为这是她对爹的报答,未曾想有一日,这盛名要了他的命……
暮青跪在坟前,山风摧了老树新叶,落在肩头,微颤。
夕阳换了月色,月色换了晨光,坟前跪着的人额头磕了新泥,风里呜呜作响,一拜,“爹,女儿不孝……”
“杀您的元凶,女儿定查出来!”再拜。
“待报了仇,女儿定回来将您的棺椁运回古水县,与娘合葬。”三拜。
三拜过后,暮青起身,晨光洒在肩头,落一片金辉。
这一日,大兴元隆十八年,六月初四。
皇朝变迁的大幕,撕开了一角。
汴河城,东街。
清早晨雾初散,细雨洗了青石长街。刺史府后门,五六个工匠被小厮领进了府。
刺史府要修后园子,听闻刺史大人的老娘过些日子要来。
刺史陈有良是个孝子,老娘要来府中,便是捉襟见肘也要为老娘修修园子。
汴州乃大兴南北运河的门户重地,漕运养肥了官衙大大小小的官吏,刺史府本不该缺银子,奈何陈有良是个清官。他在汴州任上五年,不见商家不收孝敬不吃同僚酒席,刺史府里水清得都见了底儿。
朝廷昏庸,清流可贵。陈有良两袖清风铁面无私,颇得天下文人仰慕,在学子中有颇高的声誉,百姓敬他为青天。
但青天雇工匠干活也得给银钱,刺史府的工钱给得低,少有人愿意来,寻来寻去只寻了这五六个工匠。
刺史府的后园子颇有秀丽乾坤,只是年久失修打理懒惫,青石小径遍是青苔,假山底下丛生蒿草。小厮领着工匠们绕到一处掩映在海棠林中的阁楼,这时节,海棠花期已老,地上残花遍落,烧红染了碧湖清池。
“就这儿了。阁楼的漆要新刷过,房顶的瓦也要整一遍,院子里的杂草也清了。前头湖边几处山石松了,要重新栽牢靠,免得老夫人来了要赏湖光,踏松了脚。这些活计两日做完,夜里在府中小厮房里有通铺,自有人带你们去。”小厮一番吩咐便让去一边,竟没有走的意思,显然要在这里督工。
工匠们提着各自东西分工干活,一个汉子低头咕哝,“两日的伙计,给一日的工钱,还好意思督工。”
另一人听见道:“行了行了,你不也来了?”
“要不是刺史大人是咱汴州百姓头顶上的青天,谁愿意来?”
“那你还发牢骚!”
“我这不是瞧那小厮不顺眼么,瞧他那脸拉得老长,活像咱们才是欠钱的。”
两人小声嘀咕,一名少年提着漆桶走过,走到阁楼门前柱子下停住,低头敛眸,默默干活,眸底含尽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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