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倒也不客气,反客为主,团身坐下,又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薛讷落座。
薛讷笑得无奈,却也没将虚礼放在心上,边回忆边说道:“薛某方进入洞窟时,看到洞壁四处皆被熏得漆黑,根本辨不出是在何处起火的。又见洞窟口处的麻布颜料袋皆已烧成焦灰,其下有些许白色黄色的粉末,应当是颜料袋烧空剩下的。而那佛身上唯有这两种颜色最多,所以薛某猜想,是否有人在这两种颜色里做了手脚,便命手下带着物证去往洛阳府,想请仵作查验一番。”
“薛御史是怀疑有人在佛身上的颜料里动了手脚?”
“还不能确定,须得等待验出结果。毕竟事关数条人命,必是死罪,若是冤枉错杀了好人,便无法挽回了。”
那少年显然没想到薛讷会这般说,禁不住起了慨叹:“到底是薛将军之子,境界果然与那些争名逐利的法曹不同。若是我大唐的衣食父母官都是薛御史这样的人才,百姓便有福了。不瞒薛御史,鄙人通晓看相,薛御史天庭饱满,长眉入鬓无杂,双眼饱满,玉山坚挺,五官下颌都很端正,后颈龙骨凸起,乃是大富大贵之兆。只是双眸过于清澈,怕是会有招小人之嫌,说不准……会被宵小之徒抢了功劳,眼看到手的千两黄金飞了也未可知啊。”
薛讷从小在李淳风的道观里长大,这普天之下最会看相的,李淳风若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更何况樊宁那小魔怔一天到晚绕在他身边,嘴里嘟嘟噜噜说着“眉为两目之华盖,实为一面威仪,乃日月之英华,主贤愚之辨别”,他又哪里会轻易听信人言。
那少年显然不明白,薛讷的嘴角为何泛起了几丝浅笑,拱手又问:“怎的,薛御史不信杨某的话吗?”
薛讷摇摇头,笑意依然挂在嘴边:“不敢,薛某只是觉得,阁下这般说话,很像我的一位江湖朋友。不知阁下哪里人士,又为何冒充法曹,混迹在龙门山下?”
那少年没想到,薛讷已看出他并非法曹,略略一怔,哈哈大笑起来:“薛御史真是识人于微,冰雪聪明!事到如今,鄙人便不再隐瞒了。鄙人姓杨,名炯,字令明,华阴人士,现为弘文馆待制。”
没想到眼前这人竟是弘文馆的人,薛讷惊得身子一颤,不慎碰掉了桌案上的卷宗。
杨炯没想到薛讷的反应会这般激烈,偏头笑问道:“不至于罢?薛御史听到杨某的名讳,竟这般震惊吗?”
薛讷并非因听到此人的名讳,而是听到“弘文馆”,担心杨炯会认出樊宁。听他这般说,薛讷忽然觉得“杨炯”这名字有些熟悉,似乎在哪听到过,他垂头思忖,想起幼时曾听说弘文馆有个年仅九岁便进士及第的神童,便是叫杨炯,算到今年堪堪十九岁,应当正是此人,忙应声道:“啊……是,杨待制乃神童,九岁进士及第,名满天下,今日得见,薛某难免有些激动。只是不知,杨待制为何会混入这些法曹中,难道是为写诗找灵感吗?”
杨炯一叹,偏过头去,竟是满脸的伤感:“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薛御史以为杨某只是随口的牢骚吗?从九岁到如今,杨某已经做了快十年的弘文馆待制了……从去岁起,杨某便被调遣到东都洛阳来,为天皇天后移驾此处做准备。近日得天皇召见,本以为要授杨某官职,谁知却是让杨某来看看各位如何断案,再将来龙去脉一一回禀。虽如此,到底好过每天碌碌无为,闲散度日。”
原来杨炯一年前便已来到洛阳,那他便不当见过樊宁的通缉令,薛讷暗暗松了口气,心中慨叹这出身高贵的神童竟如此不得志,再联想起父亲明知他的志向,却不肯带他上沙场,与这杨炯是一样的失意,不由起了几分共情,抬手一拍杨炯的肩膀道:“无用之用,方为大用。何况文章乃经国之大业,杨待制文采昭昭,文章必得流芳百世,我等想学杨待制且来不及,何必非要强求功名?”
酷爱舞文弄墨的多半是性情中人,那杨炯便是如此,听了薛讷这话,登时红了眼眶:“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看来杨某还是修炼不足,今日得蒙薛御史点拨,实乃幸事,请受杨某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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