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宁看不清他的神情,却依然能感受到他的寂落。刘氏在薛家为奴为婢二十余年,既有功劳又有苦劳,连薛仁贵都十分尊重她。趁着薛仁贵征高丽未还,有心人便以她年事已高为由头,撺掇夫人柳氏赐她衣锦还乡,明里是敬老爱老,暗中是想让薛讷在府中无亲信之人可用。樊宁先前以为薛讷不懂,今日见他这般,却陡然明白,他并非不懂,只是不屑于沦入这等纷争之中,可那些龌龊心思的人又哪里配得起他的宽仁善良。
樊宁走上前,轻轻拉扯住他的袖裾,薛讷回转过身,望向她,一丝浅笑缓缓在嘴角荡漾开,似是透着对那些难以追溯的旧时光的依恋,眼眶却依旧是通红的,他抬起骨节分明的大手,将两个桃放在了她的手心里,慢慢说道:“洗完澡,把这个吃了罢。”
樊宁偏头莞尔,语气不复平时那般蛮赖:“两个我吃不下,待会子一起吃罢。”
樊宁就是这样,总是能看透他的心思,虽然看透,却也从不多语,总能给他恰如其分的宽慰。薛讷心底难以释怀的伤感如烟雾般散去了两分,屈身坐在园里温泉眼旁的石凳上,清亮的眼波映着漫天的星:“你快去沐浴罢,我在这里给你看门。”
樊宁见他情绪好了几分,略略放下心来,微一颔首,返身回到房中,走入了云母屏风之后。
薛讷靠着梨树,望着咕嘟嘟冒热气的泉眼,忍不住又想起方才与乳母道别的场景,心里说不出的不舍难受。
他还未出生时,这个朴实善良的农妇便已开始在薛家做活,随薛仁贵夫妇辗转多地,直至长安,迄今已有二十余载。小时候他被父亲摔出襁褓,坠下战马生死不明,亦是她不分白昼黑夜,抱着他哄着他,一点点喂他喝水吃米糊糊,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按道理说,他实在应该亲自送她回绛州去,但手头的案子又令他脱身不开。
聚散苦匆匆,到底是不错的,薛讷以手撑头,伤感之意正浓,双耳却捕捉到了房中布料滑落的簌簌声和清脆的撩水声,他登时面红耳赤,思绪陡然混沌杂乱了起来。
当真是只要樊宁在,他便极难集中注意力,薛讷心里说不出的无奈,如此他又要如何查案,如何为她洗冤啊!
翌日寅时初刻,微光未明,长安城八街九陌还陷在一片昏沉睡意中,风影飞上平阳郡公府的外墙顶,趁着守院家丁正困意朦胧,快速蹿入了内院里。
浅眠里的薛讷听到几声布谷鸟啼鸣,悄无声息地披上衣衫,出园去柴房后门,扣动柴门三两声,风影就如一道疾风一般出现,对薛讷一礼:“郡马爷……”
薛讷来不及计较称谓,问道:“风影辛苦,这几日你可有牢牢跟住那张三?他可有何异动吗?”
“别院烧毁后,张三等人被刑部要求随时听传,他便没有回蓝田,也没回仙掌的家里,而是一直流连在平康坊吃酒买醉……”
“平康坊?”薛讷应了一声,又陷入了思索中:这张三身为武库看守,俸银不多,还要养活一家老小,哪里有银钱成日去平康坊吃酒。
“此人不光爱嫖还爱赌,在赌档一带很有名头。”
薛讷回过神来,握住风影的肩,小声道:“这几日辛苦你了,劳烦你再盯他两日,最近刑部未再传召人证,贼人定会逐渐有所松弛,看看他不防备时,可会露出破绽。”
风影插手领命,一阵风似的旋上飞檐,眨眼不见了踪影,薛讷估摸他已顺利离开了薛府,这才悄然返身回到园里。
天色渐明,卧房里不复方才那般黢黑一片,薛讷想着风影的话,呆头向前走,目光触及樊宁的睡颜上时,俶尔一顿,他鬼使神差般走到榻旁,望着她的小脸儿,紧绷的下颌微缓,清澈沉定的眼波亦软了下来。
她总是这样,睡觉时瘦削的身子缩成一团,小脑袋半埋在臂弯里,十足十没有安全感。记忆中十年前那个挂着泪痕的睡颜与眼前之人逐渐重合,薛讷轻轻发出一声喟叹,又戛然而止,似是怕搅扰了她的清梦。
好在榻上之人未醒,蒲扇似的长睫随着均匀绵软的呼吸而微微颤动,小巧坚挺的琼鼻极好地修饰了侧颜,樱唇一点红,甚是娇嫩,偶然咂咂嘴,似是在梦中品味什么佳肴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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