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草原的怀抱里,琪琪格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她安心养胎,我也满心期盼着孩子的到来。转眼,要过年了,琪琪格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我兴高采烈地去集市上采买年货。回来后,我用木料和油漆,给她未出世的孩子做一个可以摇动的小木马。因为不知道男女,我把木马漆成了亮黄色——无论是男孩女孩,都可以骑。”
老沙的嘴角挂上了一抹清浅的微笑。旋即,他的眼睛里闪过阴霾,脸色也黯淡了下来。
“但琪琪却在那时生了病,发起了高烧。我着急地赶着马车带她去了医院。”
林静伸手握住了老沙颤抖的手。他低着头,艰难地说了下去。
“医生告诉我,琪琪格被传染了流感病毒。那几个月她没接触过别人。所以只能是我了……我真傻,她怀着孕,身体本来就虚弱。我还去赶集,染了病毒回来。呵呵,最可笑的是,我皮糙肉厚,一点感冒发烧的症状都没有,根本不知道身上带了病毒。”
老沙伏下身去,双肘支着桌子,手握拳痛苦抵在额头。林静抚慰地拍拍老沙佝偻的脊背。房间里一时寂静无声,只有壁钟的钟摆在规律地回荡。
老沙的喉咙里发出令人心碎的呜咽声:“医生说,我这样的情况叫无症状感染者。我没有生病,但琪琪格却病得很重。她的月份太大了,没有办法治疗,也没有医院敢收治。她哀哀地拽着我的袖子,说不治了,想要回家去。我把她带回了草原上。于是,在我阿爸留下来的那间小蒙古包里,她带着未出世的孩子,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老沙沧桑的面容上已经浸满了泪水,他的哭声支离破碎,再也说不下去了。掀开那一层层温热的泪帘,老沙仿佛又回到了那间闷热潮湿的蒙古包中。
那是个漫长的下午,蒙古包的门窗紧闭,炉中的火焰疯狂地跳动,明灭地光影让屋中的一切都陷入了绝望。躺在床上的琪琪格高热不退,她漂亮的脸庞不断扭曲抽搐着。炭火已烧到了最旺,琪琪格身上的汗水把床单都打湿了,可她还是一个劲儿地说冷。大汗淋漓的老沙坐立难安,可他不敢离开这间蒙古包。他只是死死地守着女儿,喂她喝水,在她耳边不断重复着,“不怕,不怕,阿爸在呢。”琪琪格痛苦地时而挣扎坐起,又无力地倒回床上;时而无意识地扭动身躯,伸出胳膊在空气里想要抓住些什么。每一阵微弱的呻吟,每一声细小的叹息,都像刀片一样割着老沙的神经。老沙看着濒死的女儿,想要哭嚎,想要尖叫,想要替女儿承受这非人的痛苦,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阿爸死时老沙还太小,阿妈的尸首一直没有找到,而妻子被推进产房后再见就已成了骨灰。老沙,这是第一次直接地面对死亡。他从不知原来死亡是一件如此的惊骇、悲恐而残忍的事。更何况,正在死去的,还是他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
直到帐内的光线渐渐暗淡下去。老沙恍然惊觉这个难熬的下午竟然快要结束了。他僵硬地站起身来走向窗边,撩起帘子。一点残阳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泼洒着淡淡血色。暮光透过窗子洒在琪琪格浮肿的脸颊、塌陷的眼眶和干枯的嘴唇上。她看着窗边的老沙,忍受着最后一次强烈的痉挛,眼睛缓缓闭上,流下了最后一滴眼泪。
老沙跌坐在地上,看着女儿已经一动不动的身体,直至太阳彻底落下,月亮高高升起。不知坐了多久,他猛地掀开门帘逃出了蒙古包。一轮惨白的满月升到了正空,像即将干涸的泪珠,照耀着冷寂的雪原。上天下地,一片干净苍茫。老沙在雪地里狂喊了一通,狂走了一气。最终精疲力尽地一头栽进雪中。他伏在地上,像野兽一样地嚎哭起来。哭声在空旷的雪原里回荡,远方暗淡的树影里,乌鸦也跟发出了几声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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