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准格尔旗杨家的姊妹兄弟自年少离散后,再难相聚。几十年前,杨二姊的大姐没等上杨家大儿子,父母把她嫁给别人,听说结婚不久就死了。三妹妹尽管嫁得不远,也在河南,离托克托县只隔着几百里地,可对姊妹们而言,却恍如隔世。交通不便,世道不安,没人愿意带上她们这样的小脚女人出门,更别说到几百里外的地方行走。各自嫁人后,姐妹们只有通过侄儿外甥们捎带的口信,才能知道彼此的些许情况,但往往都是滞后的。解放后,三妹妹从河南来看望过一次二姐姐,与她留下张合影,就再没有来过。姐妹几个唯独四妹妹生活最不受束缚,嫁得最幸福,人生最自由快乐。她是张平平与弟弟妹妹见的最多的杨家亲戚,他们管她叫四姨姥。这个老太太好像与她的二姐姐不是从同一个年代来的人,像是来人间游玩的仙女,每次出现都自带光芒。
可四妹妹的光芒没有感染杨二姊,世界上的光芒好像不属于她,她活得像一只谨小慎微的绵羊,一边吃草一边竖起耳朵警惕着不期而遇的凶险。她听得多,说的少,平时没有什么事情,就不跟人多过话,只顾埋头做事,她不明白的更不会说,而她不明白的确实也太多。绵羊是草原上最温顺的动物,它从不反抗,即便被四蹄捆绑,刀子划进胸口,戳破心脏,也只是闷叫一声倒下。
当一个人被封锁在世界外围时,那个世界就是神秘可怕的,杨二姊也想过突破。解放后,杨二姊报名参加扫盲班,她想了解外面那个巨大陌生的世界。她学习认真勤奋,像她平时干活一样,可张世良怕他的女人识字以后不好管束,硬是软硬兼施地把她拉回去。街道帮助职工家属解决就业,她报名到宾馆当临时工。在分配给自己的岗位上,杨二姊积极表现,别人七点去,她就六点去,别人七点下班,她就八点下。她把房间打扫地一尘不染,床单被单换洗得干干净净,她不敢多说一句话,只是埋头实干。宾馆的同事们忍不住地劝她:“杨姐,你快歇一歇哇,不用那么仔细,管干净了。”一年后,宾馆领导要把她转成正式国营职工,那样她就也变成公家人,有自己的工作和工资。这对张世良是很大的威胁,他跑去跟宾馆的领导说杨二姊身体不好,不能长期上班,让领导还是考虑把机会给别人吧,省得给国家添麻烦。又跟杨二姊说宾馆的领导他打听过,一直就不是个好东西,胡搞男女事情。“宾馆房间那么多,他把你堵在里面干坏事,你能对付得了人家?”把她吓得再不敢去。七几年的时候,生产资料站响应国家号召创办家属厂,五十多岁的杨二姊勤勤恳恳地踩着她的小脚在家属厂里工作三年多。为得上先进标兵的奖状,每天中午跑回来做完饭,自已顾不上吃,拿个馒头就往厂里跑。她的吃苦耐劳和做事本分照样得到大伙的认可,而这时媳妇蔡玉梅开始生孩子,她离开家属厂,选择回家照顾孙子。最终,杨二姊也没有进入“公家”,成为“公家人”,只能终生倚赖着“公家人”张世良。
于是,她的认知就停留在原来的领域,紧守着她的一亩三分地。她无法理解外面日新月异的变化,听不懂新名词,搞不懂新政策,不知道年轻人都在忙什么。等着电视播完天气预报她就走了,不看《射雕英雄传》,不看《红楼梦》,不看《西游记》,不看《渴望》这些她从未见过的人和事,更不看说着中国话的《阿信》、《姿三四郎》。她完全不能明白,现在咋还演上日本人好了,日本还有好人?当她看到电视里有不可思议的画面,就会激动地说:“假的!假的!”她只看一种故事,跟日本人打仗,她认为电视上演的事情,就这是真的。
张平平和杨二姊,祖孙俩在杨二姊生命的后半场相遇,张平平起初在她心里曾是“不值钱”的闺女,可却做了她最好的陪伴。渐渐地,杨二姊不再把张平平当作“将来指不上的女娃”,她不再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她有点接受现实的变化,接受自己的孙女不会永远离开家。
撒满星星的窟野河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百发小说网http://www.baifabohui.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