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汉字字珠玑,句句咯血,声如哽咽,泪如挤脓。
围观的野人都不禁潸然,虽然是事先编排、念顺的台词,放今听来,也是肺腑之苦,透心之寒。
有妇人一手携着垂髫孩童,一手不住擦拭面上还珠般的垂泪;那小儿回身邀妇人怀抱,声音哽咽,泣如雪崩。
伤心孩儿音调高亢,如山鸟引吭,听得鳞氏、向氏大兵好一顿烦躁。
“贱民休得聒絮!”
兵士把戈一横,四下悄然噤声,唯有几个汉子在人群末梢看得暗中忿恚,悄咪咪捏紧铁拳,一手青筋暴起,如蛟龙腾海,蜿蜒于臂。
初时,公子盻尚且有些紧张。他素来没见过如此阵仗,又是拦车截架,又是群氓黑压压围上,脑海里只盘旋着周厉王倒行逆施,受群攻于民,见驱于境外。
久之,见兵士虽少,却在众氓之间厉声喝问,群氓面有哀惧却无反抗,欣欣然方寸大定,如磐石悬而落地,乳虎惴惴而安。
出了这档子荒唐事,公子盻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忝为少司徒,鳞矔为大司徒,舆人、隧正掠尽民财,却都出自两司徒的法旨;那老汉被盘剥来的粮米财帛,多半入了向氏、鳞氏的私囊。
公子盻深知自己的罪行和猥琐,周公的礼法没少读,诗经的道理没少念,可家中广纳二八妇人,府内奴婢充栋的快慰又如妲己劝酒、文姜勾腿般撩人,拨弄得公子盻难辞大司徒邀伙,一石石梁稻装箧、一担担金银入邸,哪些个领导干部禁受得住这般考验?
相形于少司徒做贼稍逊贼胆,大司徒鳞矔就老练熟稔许多,他老神在在地听完老汉的言辞,心中古井无波,仿佛是听茶客酒徒的饭后谈资,俨然一个道德真空,旁人见他的做派,仿佛要自相怀疑一番——是老汉搞错了吗?舆人是大司徒手下的官吏么?税收系统莫非与大司徒的职权毫无瓜葛么?
清了清嗓子,大司徒老神在在地道:“老汉有所不知。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龙王辖万里波涛,雷公管漫天霹雳。下氓与舆人的情弊,当寻相关部门处理,与本官不牵一毛。”
老汉哑然,道:“那舆人皆说奉了大小司徒差遣,来郊隧公干,如何不与上官干系?
老汉不求上官收了差遣,但求舆人换个公平的秤杆,稍稍减损些使费,于愿足矣。”
言讫怦怦顿首。
那宋公杵臼采购号草,本是公平买卖,你情我愿,互不相欺,价钱相恰,不竭民力,这本是一等公平,老汉寤寐求之不得。
再者,就是百姓缴纳号草,不求官府铲币,此乃二等公平,亦不可得。
老汉所求者,等而再下,三等的公平,那大司徒依然哼哼唧唧,推三阻四,作辞道:“缴纳号草之政,本官当初乃是极力反对的…”
这话没错,当初宋公要采购郊隧的号草,鳞矔的的确确一力反对——宋公的卫戍部队弱小如鸡,才是对一手遮天的公族大夫最有利的情形。
“然则宋公一意孤行,衮衮诸公劝谏不得,老者方才有此劫难。”
鳞矔把责任干系全推在杵臼肩膀上,自己仿若窦娥般全然无辜,为政清明,洁白如雪。
“好一个桀纣之君,不恤民情,滥行苛政。以逼得我辈农人家不得宁,居不能安。委实可恨,可恼。”
三言两语,化得众人望向鳞矔的目光渐渐柔和如絮,只消得把满腔的不忿,都泄作对杵臼的咒怨。
“本官虽一身与此政不干,权作传声递简之用。然则,本官亦有别处封邑,抚有一方水土之黎庶,对于田垄之苦涩,春种秋收之长短,亦感念方寸之间。
只叹那国君粉面白晳,食必梁肉,衣必锦绣,生于幽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焉知民间之疾苦,民生之不易。
兼以有寺人之流,无根之佞,谄言于内,忠贞之士,斥之以外。衮衮诸公,虽胸中藏有千策以惠民,而难得用,虽怀揣济世安邦之道,而弗能纳。
只恨那公孙孔叔等幸进小人,日日常伴君侧,狼顾虺行之流,汹汹居上,窃取国柄,却使正道大夫难申其志。以致国之不国,民之维艰,呜呼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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