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澄推杯起身,“我出去走走。”
那日和谢逸平的一番言辞争锋,他先是妥协颜致吾的处置,又默许了他们处决贵妃,之前查案十多日积存下的疑问,一个正式的解答都没得到。
这番顺应情势而为,合乎情理,却不符合他的心境。
谢安手脚很麻利,大理寺就迫于压力,景玉楼在第二日就草草结案。
三名太子妃备选的死,被梅氏和褚氏这两对替罪羊顶下,邪祭的勾当,则归在蔻丹楼东家徐思瑶身上。
谢安这边,赔上个贵妃,其余安然无恙。
结案卷宗送到顾明澄面前,拿着只觉烫手。
他不怕遭遇逆境和阻挠,却对这样顺理成章的同流合污,感到一丝愧疚。
老师当年拿水患比喻他的道心,面对决堤的洪水,他从不缺奋勇上前,以身堵漏的决心,逆境中的艰难,于他反倒更像是一种奖赏。
分明逆流而上后的风平浪静,才该是最终目标,于他却又显得索然无味。
实在是贱命一条。
当日入井木塔时,他的道心被长老会斟酌良久。
逆境之心听起来正气浩然,但心性意志差些,将来稍有不慎便会魔障丛生,致使祸乱一方,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
他这道心过于冷门,曾经的顾家跻身修仙大族,大概最终也是因此没落。
此刻的琴声铮铮如落急雨,曲调愈渐高亢,引着他满心的嫉世愤俗仿佛要井喷而出。
顾明澄被这魔音搅乱心绪,灵台中,道心死死撑住最后一丝清明,眸子蓦地转红。
凭借灵台的一线警醒,他陡然于高亢中听到一个空谷悠荡的弦响,极低极淡,漫长而辽远。
抚琴之人手法高妙,在如此急弦中,竟另藏了清曼的玄机。
顾明澄的注意力被转移开来,顺着这道清音,渐渐进入另一个佳境。
之前好似心被撕裂的无力感淡去,他倚着旁边的栏杆,缓缓席地而坐。
高山平湖,临渊而下,于逆境中迎难向上的孤勇,往往因为一心钻牛角尖,挫败得伤痕累累。
此刻在他看来,激流攀行于逼仄的险崖,咬牙坚持的决心,就如同这高亢紧绷的琴弦。
而那道曼妙的清音,却似另辟蹊径的一条出路,只有冷静的头脑才能看清。
正如老师循循教导的治水之策,堵不如疏。
心头的魔障,顺着这条新辟的路径轩然流泄,满心的不平与执拗,尽数平静下来。
此时,他突然在琴声中听到第三个音,不论高昂亦或低沉,这个声音始终不变。
随着他的,由清脆的叮鸣,变成如同来自亘古恒定的钟声。
每一响敲击在他心间,像一把锥子楔进骨血,坚毅的磐石不断加固,无论顺境逆流,始终纹丝不动。
此刻顾明澄自己也没意识到已然入定,忆起当日入道时,塔主师尊随本命剑铭文一同赐下的,书写在一张普通白纸上,简简单单只有一个字:…
“磐。”
“逆境难行,如同行百里者半九十,唯心毅如磐石,触手可及天……”
这段话,在顾明澄当年离家之际曾听过一次,他那时懵懵懂懂,不知这是道心坠入心田的谶文。
后来在他入道时又听过一遍,方才多了一丝明悟。
此刻他分不清,这是来自灵台道心的警示,还是有人在他耳畔低语。
合着琴音,他感觉犹如置身在一艘平静的扁舟,于逆流缓缓飘行,江面一览无垠,辽阔高远,视野陡然开朗。
顾明澄睁开眼,于如洗的月光下,只觉周身一片舒泰,灵台清明,之前的烦冗一扫而空,察觉修为略有精进。
抬头看见前方一座高台上,太子两手按住琴弦,垂眸向他望来。
两人相视,太子抬手做了个“请”,姿态闲雅,不知是地势问题还是如何,顾明澄觉出对方隐含一丝居高临下的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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