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终究还是飘飘飒飒地落下了。
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白玉片被半空中呼啸而过的寒风凌空这么一卷,兜兜转转地翻了一个空心跟斗,而后飘飘忽忽地落在一顶贯大红冲天箭缨,紫黑水牛皮为地,其上又钉着九九八十一个黄铜铆钉的皮甲战兜之上。
然而这顶战兜的主人丝毫不以天上不住飘落的雪花为意,伸手从腰后打横背的皮革囊抽出一条粗皮条绳串的马扎胡凳,就这般大马金刀地叉腿坐下。
只见这名全身上下一副武夫打扮的粗豪汉子抬手取下头顶的皮兜战盔,上下颠倒一个儿,反抄在掌中。
而后,这战将用另一只满是粗花老茧的大手搔了搔油光发亮的脑门,接着又抽起脑后那条用皮绳捆扎结实的辫子,扑棱棱地朝颈中一甩,这才意犹未尽地一挺微微发福武夫肚,扯着脖子一声大吼。
“带上来!”
就听小院东北角那扇红松木板钉成的角门吱呀一向,两三个拿枪持棒的家丁推推搡搡地拥上来四五个身穿破旧丁勇胖袄的蹊跷汉子。
这些汉子一边走,一边不停得向两旁夹枪带棒喝骂自己家丁腆着脸赔笑。
刚走出没两步,为首一个正缩着脖子打拱讨情的汉子猛地将头一抬,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孔不是别人,正是白天日里,领着一班救火手下,堵在武勋王府门口拿七拿八、作张作智索取贿赂的食通天!
不过此刻的食通天早就没了白日里的嚣张气焰,那张本就不甚阔大的脸孔上,耳目鼻唇之类的五官恨不得攒成一块。
眼见小院中央那个参将打扮的武官正跨坐在马扎上,斜着眼打量自己,食通天赶忙抬起两只油光透亮的袖子当空啪啪互击两下,三步并成二步得从队列中抢出,冲到距那参将七八尺开外的地方,扑通一跤跪倒:“小人冯二搭子,见,见过将主大人!”
食通天此番谦卑下作的姿态似是稍稍对了那位踞坐于马扎上参将的胃口,这位原本用一个鼻孔朝向对方的武将老爷,终于将脸转过来两分,咧开大嘴,呲着满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嘿嘿嘿嘿”得冷笑道。
“冯二搭子?奥不,应该喊您一声食通天才是塔玛了各八字的,瞧瞧人家娘老子给起得这名儿!食通天,你能通天啊!咱兄弟跟在主子爷身边,刀枪剑戟丛中打滚了十来年,身上多了四五个透明窟窿,也不过才熬到一个小小的五品城守尉。眼目下主子爷一声吩咐,咱又得屁颠屁颠地凑上来伺候你老依咱看,肯定就是坏在这名字上了,俺塔砬子啊俺塔砬子,这砬子不就是块大石头么?亲娘老子给咱起这名是希望咱的小命能硬气些,可这翻身上位光宗耀祖不也难了么?!”
万万没想到,这个一脸胡须拉差的满洲参将竟然还是个话痨,当着小院一干人面,夹七带八摇头晃脑地说个不停。
这参将每说一句,那食通天的脸色就白上一分,没等对方把话说完,就以膝盖点地往前挪动两步,更抬手照着自家脸颊左右开弓,啪啪就是两记响亮耳光抽下。
“不打奸,不打懒,打你这厮不开眼!嘶,将主老爷容禀,小人打小能比旁个能吃有能拉,所以爹妈才给起了个食通天的诨名,说的就是吃东西打前进了,旋即就打后边出这肚里面存不住食儿,那食管子通着天嘿嘿,嘿嘿。”
坐对面的满洲参将没料到食通天自己竟然有如此一番解释,登时被逗得“噗嗤”一下笑了起来:“敢情是这么个食通天啊?看来令尊堂也和咱老子娘一样,图个贱名好养活。”
谁知刚笑了两声,那满洲参将突然将双目一瞪:“方才却听你这厮喊咱一声将主,这又作何解释?先把话撂这儿,咱满州人可从来不随便收奴才。因为一旦收了就定下了主仆名份这主子要好吃好喝得养着奴才,而奴才也要鞍前马后得服侍主子,一生一世都甭想改换凡私自认主者,皆按逃奴论处,祖宗家法先打五十皮鞭,再捆去市子上插草发卖!”
最后这句,那参将是冷着一张脸,扯开嗓子,一字一顿地吼将出来,直吓得食通天身后被推搡的几人,全都膝盖一软,一个挨一个地跪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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