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道火柱升起,硬生生把暗淡无星的夜空撕开两半。连夜以来,阮天生早放弃抬头仰望明月,全因光芒近在眼前。
剑客伸袖抹去额角汗珠。他记得应伊迩把它形容为人类之所以为人以来的第一道光,在此之前,「人」全是茹毛饮血的穴居之类,皆因学会燃点火种才建设起辉煌文明。
而且它伸手可触,不似唐白霜的「霜雪」般虚无飘渺。火就是人间的光芒。
应伊迩厌恶迷雾山水气浓重,有碍焰火蔓延,但除此之外,迷雾山是十数人隐藏行踪的好地方。神火堂主对高手团中大小姐的「耳目」——在她眼里也就是所有人——颇为厌烦,但她需要阮天京的弟弟消弭一切可能发生的不便。因此在文敏瞧见「蜂狼」的部属退去后,应伊迩每逢入夜便带同他出山,子时方归,七天如是。
第一夜离去前,阮天生将许大人所赠的檀香小瓶转交在武当学拳多年,家世清白的文敏保管。同行每个人也可能是谢氏、王氏的人,毕竟得被大小姐选中,人人出身士族,无法尽信。
离城前,许七巧亲自把小瓶交给他。「消灾避凶的小玩意。」那时女子以不合臃肿身形的柔和声线说道。「能助你们一行人避开某个老怪物对迷雾山的掌控。说实话,奴家不愿把它浪费在应伊迩身上,可谁教你是阮宫主的弟弟呢?奴家昔日欠他恩情太多了。总言而之,别让应伊迩瞧见这东西。」
不然她会打破它,并挑战老怪物以图破除雾气,阮天生心想。年轻剑客深感应伊迩的狂妄自负,更可怕的是她确有与之相配的实力。
而且她一定没听过迷雾山法术的传说。八王之乱后,往东逸散的陷阵营败兵把神话传至大江南岸。一位出身名门的练气士渴求力量,因而在修行路上另辟蹊径,意图超越「人」……迷雾山的山主可与寻常儒家书院的所谓山主全不相同。
可是应伊迩号称「三教以外杀力第一」的强横力量,则体现在另一方面。她在毁灭上可谓才华洋溢,火舞犹如红蝶纷飞,便在他面前,她证明了上古火法的强大。
两人穿越阴暗干燥的密林。应伊迩来去轻巧如风,落足无声,袍袖随着前行,时而扬起成帐蓬状,犹如一张鼓满了风的纸鸢。阮天生只能勉力赶上。「林内没有动物奔逃的足迹。狼盗们没来过附近。」
「正好没毁了我的乐子。黄庭院做的事非得与狼山不同吗?不,我会提醒他们勿被虚名约束思路。狼群目的明确,享受的只是执行者,计划者却理性得无法感受喜悦,也并未亲眼目睹烽火升起。现下我已试过了手,余下的只有沉浸在燃烧中的快感。」
独走偏锋的练气士停下脚步,眸子里跃动着神光,犹如银手平素弹出的零落火花。她就是火。只听应伊迩喃喃说道:「到了。」
女子紧咬着唇以抑压兴奋之情,直至血丝流至唇边,她才握了握白银拳头,目光尽在不远处的一个小村落。阮天生察觉她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听着像野兽的低嘶。
「山南郡最东处的小农村,每年向莫语上交米五百石,丝二十丈,在狼群们眼里全无抢掠价值。『少狼主』任青要的是恐惧和粮草,可这对我全无价值,不是吗?」
她看起来活像头盯着猎物的母狼。「这夜你还是待在此处?」
阮天生缓缓点头,说道:「屠戮无辜,非君子所为。」女子自然不是君子,也无须当君子。
应伊迩翘起嘴角。「君子都怕污了自己的手。我的银手一旦染血,却容易洗净。一件事只须有人做,且由得乐在其中的人来做,从未出手之人自然无须悔疚。大人物的弟弟却和凡人无异。」
阮天生默然。半晌过后,他才说道:「我不是来和你争论的。」
应伊迩一闪而过的笑意里满是轻蔑。「很好。」
她往前几个起落,距离村落约莫百丈之遥,忽然又停了停步,说道:「阮兄弟,许七巧给你的任务是什么?」
阮天生微微苦笑。「我能说实话吗?」
「你以为我在乎吗?」应伊迩回过头去,再度前奔。
六晚以来所见景象深印阮天生脑海,那是足以猛撼人心的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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