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还老老实实地待在那厅里,凄凉惊惶,饥肠辘辘,靠着一壶冷掉的茶水撑着精神,才终于等到沉淮回来。
“沉大人,”他又惊又喜,看着沉淮落座,才小心地道:“下官半生谨慎,左右逢迎,确实少些风骨,不怪您看我不起。”
沉淮微显意外地看刘云。
他心底确实没有高看刘云,但是也不至于看不起他,否则前面就不会阻止他跪着。
至于将他晾在这里,一是因为要等高峻的摸底,二也是考虑后面行事要紧,容不得刘云的心思过于活络,所以故意消磨他一下。
只是,看起来刘云反省得比预期中的更深刻?
他没说话,刘云就接着说。
“下官承认:下官爱表忠心,然而每到危急关头,下官总是首先自保。以前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怪不得临清伯利用我,也怪不得漕督防备我,更怪不得大人您气我。”
刘云面有愧色,相识以来,除了理刑大堂上,他还少有这份正经:“若不是沉大人您,刘云早该死在徐明前后了,哪里还有命留着?我拿您的消息换自己偷生,我愧为读书人。”
高峻在旁翻了个白眼: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最是读书人,刘理刑你还真没负这身份。
可是他紧接着就觉得一阵冷风掠面,立刻在沉淮扫来的视线里低下头,并万分庆幸徐远适时端来了热茶点心,赶紧滚去接过茶盘。
热茶点心摆到几上,沉淮澹澹地招呼刘云:“夜里没起灶了,先吃些垫垫。”
点心温软,新茶飘香,都这个时辰了,显然是专门给刘云备着的。
意识到这一点,刘云突然红了眼圈,大老爷们儿嘴一瘪,勉强忍住眼中两股热流。
他忍过冲上咽喉的一股生疼,自嘲道:“大人宽容,从不以贵贱分人,然而刘云虚长您二十载年岁,却落得在您面前不能挺直了腰杆的境地,都是我自己造的。”
沉淮默不作声。
刘云却接着道:“然而下官方才想过了,若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将您的事情都招给他们。”
沉淮闻言,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却还是不发话。
刘云也没等,他抬头飞快地看了沉淮一眼,又飞速挪开:“下官在长街上吓破了胆,脑子里只余下一家老小,顾不得旁人。莫说是您沉大人,便是、便是旁人,我也一般无二,尽都卖了自保。”
高峻在后面听着,忍不住悄悄地拿胳膊肘戳了戳徐远,那意思是:快看,这人疯了。
徐远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压根儿就不理他:这愣头青,也不想想:刘云一个官场沉浮十余年的老油子,早不疯晚不疯,死里逃生后能疯?且待后续罢!
此时刘云已经续道:“想当年,我也曾满怀抱负,金榜题名,载誉回乡,县官乡绅都送了贺喜银钱来,我都记着了,日后还了人情。我给祖宗修了坟,将爷娘都带到任上,那时我觉得俸禄不高,一家人节约着够用就行,别的官儿做不好的,我肯定能行。”
他再自嘲地笑一声,道:“我想错了,做个清官哪里有那么容易?容易的话,怎会罕见清官?这官场沉浮不定,你跳进了浑水里,又没个后盾,能干净?沉大人,您出身高贵,自是不用受这些为难的,可是您看看这里,漕运贯通南北东西,乃国之命脉,可是,最终养了谁的命?下官十余年钻营,终于得了机会外派,过来掌着理刑,本以为可以一展抱负,却不成想:今日一个条子,明日一声招呼,律法全得送做人情!后日你想硬骨头一回,底下人却不干了,他们也得吃饭,也有各自的盘算呢!”
刘云说得激动,脸上便通红了,青筋在额上跳动:“您瞧瞧:这一方漕运,哪里是皇家的?分明是三家的!他们以国之重器为刀兵,你争我斗,军器可以私造,贡品可以先用,更有长街上公然截杀朝廷命官,骇人听闻!我只是一介小官,那文人风骨、国之嵴梁,轮得到我去担吗?”
听到这里,高峻竟然觉得有些认同了,是呀,这世道上行下效,怎么就非要小官儿去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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