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有规矩,公子不走,奴家不可走。”
陆游不再说什么,规矩就是规矩,他很尊重规矩。
但他摘花的手还是顿了顿,神经隐隐作痛,于是他下意识地喝干了碗里的酒,轻吐出两瓣杏花。
都已经逃到了临安,为何那记忆还是如影随形?
他决定不让自己想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说话,因为人的嘴和脑子是很难同时运转的。
“你从何地而来?”他转身面向歌女。
“北方。”歌女的声音很低,北方二字像是一堵墙,隔离了她声音中洪亮的那一部分。
“北方?临安也可说是北方。”陆游像是被自己扎了一针,他总觉得这句话有些问题,却很难反驳自己。
对于这个王朝而言,临安的确处在版图的靠北部,对于陆游而言,他所到最北的地方是淮河,也离临安不远。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出生在一艘疾行的渡船。
这大概也注定了他这些年的风雨飘摇,他兀自这样想。
“更北边的辽国。”歌女低着头,像是听候着陆游的发落。陆游只在书看到过辽这个国度,因为他出生时,正赶辽被金人所灭。他本来想告诉她,天下已经不再有辽国,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他甚至还想到,今后自己的子女流落他乡,被金人或者其他的外族人嘲笑,嘲笑他们汉人的外貌口音,嘲笑他们深棕色的瞳仁。
“公子可还想听什么曲子?”歌女提问得很适时,因为陆游马就要想到徽钦二帝和后妃宫女的凄惨下场,他每次想到金人用的公羊刑都会干呕。
但是他思前想后又说不出自己要听什么曲子,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在这时,歌女已经弹出了第一个音。
唱完片时,陆游的心下沉,他像是回到了沈氏的小园里,一个人,孤独的。
墙写着潦草的字迹,每个字都像是他血管里流淌出的。
在雨快停下的时候,歌女唱完了。
陆游迟疑了片刻,还是问道:“这首歌叫什么?”
“叫《撷芳词》。”
陆游松了口气:“是,的确是《撷芳词》。”
“不过我更喜欢它现在的名字:钗头凤。”
陆游沉默。他本不该问的,因为他知道得清清楚楚,歌女唱的每个字,都是他无意中在沈园墙填下的。
那也是一个春天,游园时偶遇,唐琬托人送来了点心和酒。
他不说话,也说不出话,只是静静写下了满墙的心里话。
而因为这一鲁莽之举,他得了才子之名,被无数的少女认作深情,也活生生害死了唐琬。
思念不论过了多久,一经重提,都会像窗外的杏花雨一样,绵长,寒冷,伤人魂魄。
一阵东风疾,烛台熄了一盏,但陆游并未注意到光亮的些微缺失,他是由两鬓发丝的飘动与脖颈发凉判断出风吹过的,与这个判断一同出现的还有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他模模糊糊认出那是酒意。
陆游试图清醒,他踱了几步,却阴差阳错地离歌女近了几步。
他说不出是巧合,还是潜意识里他就有靠近她的感觉。
歌女的脸很白,头发绾了个结,簪了两根金钗,睫毛很长,这让他很好奇她面纱下的样子。
他突然闻到了歌女身的香味。
陆游的心里涌一股原始的冲动,那是古老传说里关于伏羲女娲的蛮荒描述中夹带的神秘与好奇,是混沌的,朦胧的,难以启齿的。
这种冲动也是这个时代的女人唯一击败男性的可能所在。
尽管还有很多的男人因为刀片、岁月抑或权力的处理,已经失去了这一弱点。
陆游仍有这个弱点。
但他什么举动也没有,这也意味着他用第四种方式控制了自己的弱点。
这给他带来了道德的制高感,但是只有他自己明白,这高尚之中还掺杂着脆弱的情绪,怯懦、愧疚、相思,纠缠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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