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陈崇最初亦是以文章混迹于朝堂,但只是小小官吏,远不如我与张伯松有名。”
“但后来今上被汉哀帝赶出朝堂,回南阳新都闭门自守,陈崇便在那时追随,遂为亲信。”
陈崇是皇帝身边最忠诚的狗,他也是一条歹毒的蛇,张竦第一篇封侯之文是为了自保而作,那第二篇为安汉公歌功颂德,则是被陈崇所逼迫——毕竟扬雄虽然讨厌张竦的文章,但其本人确实清贫自守,除了不爱喝酒外,和他晚年生还有几分像。
所以,陈崇一方面在履行五威司命的职责,号召文人们对新朝大唱赞歌,另一面也在报复。
报复张竦、扬雄这些所谓清高自守的文人,世人皆浊,便也想拉着他们一同到泥巴中扬其波,按着老叟们的头,喝上位者剩下的糟醨,能让陈崇心中大快。
“我去找国师求助?”
“这是陛下诏令,恐怕也受了严尤之事牵涉,找刘子骏也没用。”扬雄摇头,但对王隆派人去通知第五伦,却并未阻止。
扬雄来到了屋舍中,面对素色的白绢,却迟迟不能下。
扬雄知道,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干净,就像洒满了墨点的绢布,常安人唱”惟寂寞,自投;爱清净,作符命“,他与张竦这对老冤家,实却像极了一对难兄难弟,名声早就恶臭,时至今日,是根本没资格谈什么“文人风骨”的。
债多不压身,既如此,何不洒脱些,无谓些,和早就放弃抵抗的张竦一样,将更多泥水泼在身上,不再自持清高呢?
陈崇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子云翁当年能上《剧秦美新》之说,今日再同样作一篇美文,难道就那么难?”
是很难啊。
扬雄闭上眼,自己当年是以怎样的心境写下那种恶臭东西的?
因为扬雄经历过汉家最后两代皇帝的黑暗与腐朽,天下已经到了不得不变革的时候。而恰逢孔子之后五百年,王莽横空出世,除了容貌不太好看外,他是那么完美,从道德到言行,堪称天下楷模,连扬雄也为之倾心,相信这位老同僚能够开创功勋基业,代替已无可救药的汉室,让天下纲纪为之一新!
怀着那种心情,这才有了文章。
但终究是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以言取人,失之宰予,有些事情需要时间涤荡才能看清。
今日再要扬雄如当年一般真心歌颂,实在是太难了。
“那便假意称颂啊!”扬雄心中有个声音如是说:“成帝时,你不也作了许多辞赋,形容狩猎活动的盛大壮观与对皇家歌功颂德么?”
“那不一样!”
扬雄内心在挣扎,以他当时的处境,忠言怎么去表达,应是智慧与技巧问题。司马相如是劝百讽一,而扬雄亦然,在华丽的辞藻背后,隐藏着对奢侈与扰民行为的“讽”,身为文士,他做不到直言进谏,只能选择绵里藏针。他期许的皇上,是防止奢侈而改变狩猎计划,担心穷苦百姓而开仓济贫,开放皇家苑囿供百姓享用,以及心怀江山社稷、处处为黎民百姓着想的圣君。
只可惜,汉成帝只是被扬雄辞赋中的溢美之词蒙蔽了眼睛。
他在皇宫耳闻目睹的不仅是皇上的荒淫无度,还有外戚的腐败与朝臣之间的争斗。所有这些,俨如孤独郁闷的种子,开始在扬雄的心中生长。
辞赋的华美之中藏着掖着的那点讥讽与劝谏根本于事无补,上不能痛陈时弊,下不能为百姓请愿,这与隔靴抓痒又有什么区别呢?
于是才有了他晚年对辞赋的厌恶:这简直就是童子雕虫篆刻的小道,壮夫不为也。
但抗争,又与扬雄一贯的为人处世之道不同。
真是可笑啊,陈崇想要拉他一起下浊世,殊不知扬雄最欣赏的,正是《渔父》中老渔父的准则: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所以扬雄当年才作《反离骚》凭吊屈原,却不赞同屈原的赴死。
“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明哲保身好过自殆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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