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晌吃的膳宴油乎乎热烘烘地撑在肚皮下,饮了几盏酒,中午未睡,不免困倦,朱翊钧却没有瞌睡,他一面换了衣服,一面让随侍的内宦去司礼监宣张诚。
天已全暗。
空中布着层浓铅一样油油的黑色,团密得骇人的缭乱大雪,霏霏不绝地涌出云层,不过一会儿,汹涌的雪光便将乾清宫殿阁的窗屉映出白玉一样的明亮光彩。
张诚捧着奏疏进来了,见皇帝靠坐在暖阁窗边的榻上,扭头盯着外头直看,便小心地在榻边跪了下来。
这种一贯而之的小心是张诚作为司礼监掌印的修养。
朱翊钧听见动静,忙转回头叫起道,
“外头天冷,你且坐着说话罢。”
立刻有宫女搬了凳子来,朱翊钧见张诚低头坐了,这才抬手挥退了阁中一干宫人,
“最近有甚么要紧事?”
张诚回道,
“首辅上了奏疏,说近日诸司章奏间有停留,少的停留一旬,多的要停留两三个月,皇上既不召辅臣议事,又不批诸司奏本,科道官难免会因此指责内阁因循误事、辅导失职。”
朱翊钧想起了方才的赐宴,不禁便道,
“申时行怎么在奏疏里说这样的话。”
张诚道,
“科道官嘴利,谁被他们批了都不好受。”
朱翊钧笑了笑,道,
“也是。”
朱翊钧笑起来温温柔柔的,连带着万历皇帝原来的五官也变得柔和了。
张诚打量着皇帝的神色道,
“皇上不喜欢言官,何必总是纵着他们?”
朱翊钧淡笑道,
“这是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嘛。”
张诚道,
“皇上宽容,但依奴婢看,无论甚么事被那些科道官一搅和,皇上就甚么也做不成了。”
朱翊钧仍是笑道,
“哪儿有?科道官的话总有些道理,朕不能因为一部分人说了朕不爱听的话,就下旨让所有人不许说话。”
“人活着就有说话的权利,言论自由、出版自由乃我大明立国之根基,昔年太祖皇帝即位之初,便立刻下诏除书籍税,并命有司博求古今书籍,广开言路,一扫前代诸朝禁言之风,朕又岂能有违祖制?”
张诚顿了一顿,道,
“奴婢听闻,其实太祖爷、成祖爷当年均下令禁过戏文,英宗爷也曾严禁刻印《水浒……”
朱翊钧笑着接口道,
“那如今民间有何处不许唱戏,又有何地不读《水浒?”
“倘或太祖皇帝、成祖皇帝当真要禁毁书籍,合该学商鞅燔诗、秦始皇焚书,哪里会任由某书某戏‘禁而不止’,纵容其在民间广泛流传呢?”
“且不说暴秦如何,就说昔年元人刻书,官府出版审查便极为严格,无论蒙汉色目,其所刻之书,必经中书省看过,颁下兴文署、广成局、国子监,三审三校,若所司准允,乃许刻印。”
“倘或某地某人有著作,则其地之绅士呈词于学使,学使以为不可刻,则已;如可,学使备文咨部,部议以为可,则刊板行世,不可则止。”
“故元代刻书,数量不及宋代,质量也稍逊,惟雕版印刷术上发明了朱墨两色套印,较之前朝,文兴之风锐减。”
“太祖皇帝生于蒙元,如何不知晓言论审查的利害?蒙元能集天下之人,却不能集天下之智,正是因为蒙元无有出版自由,始终对蒙古人之外的各色人等压制言路。”
“因此蒙元军事虽无比强大,蒙古帝国之疆域所至,甚至伸至欧罗巴以东,可那又如何?文化不自由,再强大的帝国也终究不得国之久长。”
“倘或昔年蒙元要同我大明一般,能对境内各色人等放开文化管制,蒙汉文化又何尝不能相融?”
张诚嗫嚅了一下,显是没料到朱翊钧在这个问题上会把蒙元当成参照物,
“……那太祖爷还鞭死了开国元勋永嘉侯朱亮祖,开了廷杖大臣的先例呢。”
朱翊钧淡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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