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李嗣源少年心性,到底有些善感多情。受宠若惊下,眼眶泛红,哑哑着嗓子说不出话:“臣……”
他只是奉命来勤王罢了,早前对圣人也无感,可圣人却……二十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送他礼物,送他这么贵重的礼物。
“自家人,莫要如此。”圣人伸手将再要拜倒的李、周拉了起来,替他俩整了整乱糟糟的头发和衣甲:“走吧,我跟着你们走走,散散心。”
“遵命。”见圣人这么说,神色也很灰郁,李嗣源擦了擦眼泪,点头道。
“好好好。”不待他和周德威吩咐,沙陀军士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圣人扶上马背,然后你牵缰绳我掌马镫,兴高采烈地拥着他前进。
出了潼关城,在黄井巷小道上行了二三里,被汴军驱使完的陕民尸骸铺满草地,路却是不好走了,李嗣源作别道:“陛下,夫人,请还驾。”
圣人指着前方弯道边的一棵苍虬老松,道:“那有棵树,儿郎们过了它,我也就回去了。”
军士们脸上的喜色消失。
真想把圣人劫到太原去当皇帝啊。
“小臣这便走了。来日方长,还会有再见之期。”李嗣源挥泪。圣人叹了口气,眺望着土原后的雪山,低声道:“你们尚需在陕州奋战,我有一言,嗣源愿听则听,不——”
“小臣愿听!”
“我那外舅行军打仗从来只凭一腔勇气蛮干,这是自弱之道。你是他最信任的养子之一,夜深人静时劝劝他——朱温主力云集河洛,打不过就果断走,不要置气死斗。咱们几家现在还斗不过他,该忍就忍。另外,外舅性情暴躁,动辄打骂左右,且常常酗酒误事;这些恶习也须好好谏言。你们不说就没人管他了。就啰嗦到这,静候佳音。”
“记下了。”李嗣源诚心道。
“翌日你们再入朝,定在麟德殿设宴痛饮。”圣人又笑道。
“不胜惶恐!”李嗣源正要翻身上马,突然又轻声道:“将来若长安有难,武人作乱,圣人定要及早找地方躲避。那个刘知俊不是好人,务必防着他。若有异志,请杀之。”
“我省得。”圣人点点头。
车辚辚,马萧萧,锦衣瑟瑟。
圣人立在道边,望见最后一名军士转过拐角的苍虬老松,方才缓缓转身,踩着被鲜血浸透的草地,走向关城。
战争刚结束,潼关城的面貌不是太好,民夫在城墙上搬运战具入库。健妇们用破布围着脸,清理街道上的残尸断臂,集中烧毁。弄出堵在水渠里的肠子、头发各种异物掩埋。石灰、草木灰撒得到处都是。
角落里,一个白发苍苍的大夫在锯着面前武夫腐烂掉的左腿。武夫双拳抓雪,咬紧牙关,额头全是汗珠,泪水无声涌出。袍泽坐在旁边看着他,心有戚戚——温八郎下半辈子是废了。膝前也没个儿子,不知圣人会抚恤他到几时。
不远处,少女手持针线,双手滚满热气腾腾的鲜血,低头缝着列校被划破的肚子。而那列校头靠在墙上,两眼望天,嘴里奄奄念叨着一个名字。
瞭望塔下架着一口沸水翻腾的锅,两名英武兵在杀羊剥皮。其他武夫捧着碗坐在锅边,一边加柴烤火,一边嚼着醋饼等。
“快点,俺饿了。”
“羊心我吃。”
“胡椒,胡椒,有没有胡椒?”
“有个球!那是俺们吃得起的金贵东西?”
大群突冲都军士鼓噪着,推搡着捉生的几名汴军斥候。几人被扒了衣服光着身子走在风雪中,遭受虐待。脚步稍慢,武夫们的鞭子便当头打下。
“就是这厮割了俺那可怜大兄的脑袋,俺宰了你!”一刀斩下,头颅滚在雪里。
“将来让俺杀进汴州,鸡犬不留。”
“啪!”
行色匆匆的小吏按住僕头,低头抱着卷宗从他们旁边小跑着离开。
没有门板的屋里,表明麻木的妇女使劲拍打着男人的糙脸。她的眼神极其呆滞而木讷,动作疯癫,尸体却毫无回应。
水井边,一群衣不蔽体面色因营养不良而蜡黄的男女儿童在跟野狗抢食——一只被吃剩下的豚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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