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般山羊,在商人眼里,亦是神兽之属,被称为能识忠奸、断善恶的‘獬豕’。今商遇疑难悬案,需要判别对错之时,往往就是将双方带至一头公山羊前,那公山羊若对其中一方点头,则表明那一方犯有大错,应当受到刑罚。
将人之对错善恶,寄托于一头山羊身上,岂非儿戏?
山羊又怎可能真是公断是非的獬豸?
比干自觉此事甚为可笑,是以他用了十余年的时间,从礼制至于民风习俗之上,彻底推翻这种以山羊断案的传统。
仅仅只是一个‘山羊断案’的传统,想要彻底推翻,尚且耗费了他十数载的时间,又何况其他?
是以比干更知大王欲废除人殉遭遇的阻力有多大。
此事几乎没有达成的可能,而大王偏偏要这样做,这便令比干与今商王意见相左,他由此渐将重心移至宗庙祭祀之上,对于国政大事甚少过问了。
而今入殿拜见大王,与大王争执,在现下看来,确是他接受来的信息不足,一时受了蛊惑所致。
比干将猪鬃刷子丢进水盆里,把手里的绳索拴在了石柱上。
他拍了拍那头公山羊的背脊,无声地笑了笑。
从前大商断案,将是非对错寄托于一头公山羊是否点头之上,与今商、今时自己将大商国运种种,完全寄托于天庙祭祀之上,又有何异?
贞人们占卜出‘凶’的卦象,事实结果便一定是‘凶’么?
贞人们认定某人登临大为,即可‘天下大吉’,最终便一定能吉顺如意么?
如今,比干自己收集了诸多消息,了知了‘九国献子’之事全貌以后,已然对这所谓巫傩占卜,起了质疑之心。
他听到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转而安坐于旁边的石墩上,看着公羊悠闲地吃着草,一时愣愣出神,直到那阵脚步声的主人走入草庐院舍里,向他躬身行礼,口称:“叔父。”
此时,比干终于回过神来。
白发老者抬头看到一俊美高大的男人正立在自己身前三步以外。
男人一身华服,身后跟着众多甲士与仆从,他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恭笑意,向比干行礼之后,又同那头老山羊躬身行礼。
老山羊见其动作,却直接向华服男人屈起前肢,跪倒了下去。
华服男人顿时一脸惊讶,转而将目光看向了石墩上坐着的比干——他眼神里暗藏的得意之色,都被此时的比干尽收眼底。
比干在内心里摇头失笑。
大抵是自己从前被雾蒙住了眼,竟然从未发现,这个一向被自己视作恭谨有礼的子侄,面上会有这样丰富生动的表情。
“獬豕竟然向我行礼?
这实在是太折煞我了——叔父自幼养到如今的这尊神兽,而今已然越来越通灵了啊,如果依照古礼,将它安置在殷都祭庙当中,背负冤案的庶人前来拜它,一定能被它审断出许多冤情。
天下之间,又会少许多悬案,平息更多冤魂了。”华服男人帝乙庶长子‘微’又向獬豕躬身行礼,继而又得那所谓獬豕跪拜不停,他眼神赞叹,如是向比干说道。
从前的比干若听得子侄这一番说辞,必然会开怀大笑,与之辩论一番獬豕置于祭庙,引庶人前来叩拜,从而审断案件的提议,是否真正可行,并且要赞自己这个子侄真正有贤德之相,所以可令獬豕都跪拜于对方。
但他如今见微如此,只觉得对方惺惺作态,内心里索然无味,于是笑道:“它向你行礼,莫不是因为你四下里给它吃了许多好食粮?
伱亲它,它自然亲你。
人尚且如此,又何况牲畜之类?”
微闻此言,顿时察觉到叔父比干话里有话,他心思飞转着,同时洒脱一笑,揭过了这个话题:“原来是这样么?
倒是我小题大做了。
叔父今令我过来是为何事?我每日清晨都会前来祭扫宗庙,供奉祖宗,叔父每日见我,还没有看腻?还要专门请人来找我过来,咱们叔侄叙旧?”
面相俊美,与帝辛有三四分相似的微说道。
他话语里隐隐有些撒娇、打趣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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